學達書庫 > 托爾斯泰 > 伊凡·伊裡奇之死 | 上頁 下頁


  「您請抽煙,」她用寬宏大量而又極其悲痛的語氣說,然後同索科洛夫談墳地的價錢。彼得·伊凡內奇一面吸煙,一面聽她怎樣詳細詢問墳地的價格,最後決定買哪一塊。談完墳地,她又吩咐索科洛夫去請唱詩班。索科洛夫走了。

  「什麼事都是我自己料理,」她對彼得·伊凡內奇說,把桌上的相簿挪到一邊。接著發現煙灰快掉到桌上,連忙把煙灰碟推到彼得·伊凡內奇面前,嘴裡說:「要是說我悲傷得不能做事,那未免有點做作。相反,現在只有為他的後事多操點心,我才感到安慰……至少可以排遣點悲傷。」她掏出手絹,又要哭,但突然勉強忍住,打起精神,鎮靜地說:

  「我有點事要跟您談談。」

  彼得·伊凡內奇點點頭,不讓他身下蠢蠢欲動的沙發彈簧再蹦起來。

  「最後幾天他真是難受。」

  「非常難受嗎?」彼得·伊凡內奇問。

  「唉,太可怕了!他不停地叫嚷,不是一連幾分鐘,而是一連幾個鐘頭。三天三夜嚷個不停。實在叫人受不了。我真不懂我這是怎麼熬過來的。隔著三道門都聽得見他的叫聲。唉,我這是怎麼熬過來的喲!」

  「當時他神志清醒嗎?」彼得·伊凡內奇問。

  「清醒,」她喃喃地說,「直到最後一分鐘都清醒。他在臨終前一刻鐘跟我們告了別,還叫我們把伏洛嘉帶開。」

  彼得·伊凡內奇想到,他多麼熟識的這個人,原先是個快樂的孩子,小學生,後來成了他的同事,最後竟受到這樣的折磨。儘管他覺得自己和這個女人都有點做作,但想到這一點,心裡卻十分恐懼。他又看見那個前額和那個壓住嘴唇的鼻子,不禁感到不寒而慄。

  「三天三夜極度的痛苦,然後死去。這種情況也可能隨時落到我的頭上,」他想,剎那間感到毛骨悚然。但是,他自己也不知怎的,一種常有的想法很快就使他鎮靜下來:「這種事只有伊凡·伊裡奇會碰上,我可絕不會碰上。這種事不應該也不可能落到我的頭上。」他想到這些,心情憂鬱,但施瓦爾茨分明向他做過暗示,他不該有這種心情。彼得·伊凡內奇思考了一下,鎮靜下來,詳細詢問伊凡·伊裡奇臨終前的情況,仿佛這種事故只會發生在伊凡·伊裡奇身上,可絕不會發生在他身上。

  在談了一通伊凡·伊裡奇肉體上所受非人痛苦的情況以後(這種痛苦,彼得·伊凡內奇是從普拉斯柯菲雅·費多羅夫娜神經所受的影響上領會的),孀婦顯然認為該轉到正題上了。

  「唉,彼得·伊凡內奇,真是難受,真是太難受了,太難受了,」她又哭起來。

  彼得·伊凡內奇歎著氣,等她擦去鼻涕眼淚,才說:「真是想不到……」

  接著她又說起來,說到了顯然是她找他來的主要問題。她問他丈夫去世後怎樣向政府申請撫恤金。她裝作向彼得·伊凡內奇請教,怎樣領取贍養費,不過他看出,因丈夫去世她可以向政府弄到多少錢,這事她已經瞭解得清清楚楚,比他知道得還清楚。她不過是想知道。可不可以通過什麼辦法弄到更多的錢。彼得·伊凡內奇竭力思索,想到幾種辦法,但最後只是出於禮節罵了一通政府的吝嗇,說不可能弄到更多的錢了。於是她歎了一口氣,顯然要擺脫這位來客。他理會了,就按滅香煙,站起身,同孀婦握了握手,走到前廳。

  餐廳裡擺著伊凡·伊裡奇十分得意地從舊貨店買來的大鐘。彼得·伊凡內奇在那裡遇見神父和幾個來參加喪事禮拜的客人,還看見一位熟識的美麗小姐,就是伊凡·伊裡奇的女兒。她穿一身黑衣,腰身本來很苗條,如今似乎變得更苗條了。她的神態憂鬱、冷淡,甚至還有點憤慨。她向彼得·伊凡內奇鞠躬,但那副神氣顯出仿佛他有什麼過錯似的。女兒後面站著一個同樣面帶慍色的青年。彼得·伊凡內奇認識他是法院偵審官,家裡很有幾個錢,而且聽說是她的未婚夫。彼得·伊凡內奇沮喪地向他們點點頭,正要往死人房間走去,這時樓梯下出現了在中學念書的兒子。這孩子活脫就是年輕時的伊凡·伊裡奇。彼得·伊凡內奇記得伊凡·伊裡奇在法學院念書時就是這個模樣。這孩子眼睛裡含著淚水,神態也像那些十三四歲的愣小子。他一看見彼得·伊凡內奇,就憂鬱而害臊地皺起眉頭。彼得·伊凡內奇向他點點頭,走進靈堂。喪事禮拜開始了:又是蠟燭,又是呻吟,又是神香,又是眼淚,又是啜泣。彼得·伊凡內奇皺緊眉頭站著,眼睛瞧著自己的雙腳。他一眼也不看死人,直到禮拜結束他的心情都沒有受悲傷氣氛的影響,並且第一個走出靈堂。前廳裡一個人也沒有。充任餐廳侍僕的莊稼漢蓋拉西姆從靈堂奔出來,用他那雙強壯的手臂努力在一排外套中間翻尋著,終於把彼得·伊凡內奇的外套找出來,遞給他。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