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托爾斯泰 > 克萊采奏鳴曲 | 上頁 下頁
二十八


  「不然音樂的這種令人心驚膽戰的力量就要被俗人所控制,加以利用。拿《克萊采奏鳴曲》作為例子,就說其中的第一段急板吧,在客廳裡,怎麼能夠把一群花枝招展、衣著不莊重大方的太太作為聽眾來演奏這段急板呢?在欣賞這種曲子的時候,一邊吃著冰淇淋拍著手,一邊又竊竊私語起近日的一些風言風語,這還成何體統?只有在莊重嚴肅的重要氛圍下,這種樂曲才能夠演奏的。只有在與這首樂曲相配需要採取之際,才可以演奏。樂曲的主旨要由一致的演奏與行動襯托。假設演奏的時間不合適,場合不合適,只能激勵起沒有一絲用處的感情波瀾,這難道能不出意外。起碼講,我深受這首奏鳴曲的影響是深刻的,把我感覺全新的感情和全新的希望展現在我眼前。這種感情和希望很新,這是以前我從來沒有經歷過的。好像我的心靈這樣自語著:哦,事情竟會是這副面貌,以前我所有的看法,所有的經歷原來都是錯誤的。那種新的感情到底如何描繪,我雖有所體驗,但對它是什麼卻無從言說;可是心中產生了這種新的感情我很愉快。儘管眼前仍然是以前的那一群人,仍然是以前的那一張張臉,甚至我妻子和那個人也不例外,然而現在的他們與往日相比,我感覺到他們已經有了天壤之別。

  「演奏完了這段急板,雖然他倆緊接著獻上了悅人耳目的、可是沒有新意的andante(注:行板),變奏曲也很一般,還有極難聽的最後的樂章。在這之後,客人們的要求被他倆應允了,恩斯特的《哀歌》和幾支小曲目又被作為附加曲目演奏了一遍,這幾支樂曲的旋律異常動聽,可是還趕不上第一支奏鳴曲帶給我震撼的百分之一。因為樂音繞梁久不去的第一支奏鳴曲,才使我對這幾支樂曲留有了淺淺的印象。那個晚上,我自始至終一直保持著舒暢的心情。在那個晚上我妻子也煥發出我從來沒有看見過的精神。在演奏的時候,我妻子的兩隻眼睛熠熠閃光,神態肅容而又大方,但在他們終止演奏之際,她微微笑了一下,讓人感覺到她那柔媚、迷人與快樂的情感。我把這一切都盡收眼底,但是有什麼紅杏出牆之嫌疑是我所不承認的。我感覺我倆的心情是相同的,在她心裡,同時也是在我心裡,音樂所召喚出的感情,是我們從未曾體會過的嶄新的感情,所有的一切仿佛在夢中。晚會成功地閉幕後,心情舒暢的賓客們起身離席。

  「過二天我將前去縣裡開會,這事被特魯哈切夫斯基知曉後,他與我話別之際,說道,他下次再光臨莫斯科時,盼望像今宵般歡樂的時光能再次重逢。我從他的話音可以作出這種推斷,在我出差會審的這段時間,我家不會再有他使人受寵若驚的光臨,對此我萬分興奮。照這麼說來,當我出完差返回家裡的時候,他已經不在莫斯科了,我就不用再和他相遇了。

  「頭一次,我誠心誠意地、興高采烈地握著他的手,對他帶給我們如此的藝術享受而表示著謝意。他也和我的妻子道了別。他倆的告別,在我感覺上是自自然然的,符合禮儀的,所有的事都讓人心滿意足。對於這次晚會,我和我的妻子都深表如意。」

  〖二十四〗

  「過了兩天的時間,我啟程到縣裡出差,那兒將舉行一場貴族會議。懷著興高采烈的心情,我和妻子道了別,心情坦然地離開了。到了縣裡,事情一如既往,多得讓人騰不出手來。與莫斯科的生活相比,這裡的生活完全不同,呈現出別樣的世界。接連過了兩天,每天在機關裡,我都是忙忙碌碌的,連續工作十個小時。到了第三日,我的一封家書被別人送到了機關,那是我妻子寫的,馬上我把它拆開看了起來。在信中,她不僅談了孩子、叔叔,還提到了保姆,說她把一些什麼東西購辦好了,此外,如同隨口提及一件普通的小事那樣輕描淡寫地說了說特魯哈切夫斯基曾經到我家裡拜訪過,送去了答允給她的樂譜,他希望能夠和她再次合作,可是她卻婉拒了。他是否許諾過要送什麼樂譜來我已毫無印象了,我僅僅留在腦中的是,那天他十分明確地顯出要和我們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不能相見的樣子,因此,我對這個消息感到十分不痛快。然而我的工作忙得一塌糊塗,連考慮這件事的閒暇都沒有。到了天黑以後,回到住所裡,我才又把這封信仔細翻閱了一遍。這封信的語氣全都有點造作,即使特魯哈切夫斯基在我外出工作時又到我家來這件事也是這樣。嫉妒,像是一頭蝸居在巢內失去理性的野獸,瘋狂地嘶鳴著、咆哮著,想從它的巢中掙脫出來。可是這頭兇惡的野獸讓我深感恐懼,連忙把它的巢穴之門緊緊地閉起來,圈它於巢內。我自言自語地說道:『所有的感情中更卑劣的就是妒忌了!在她這封信裡,字裡行間流露的語氣應是挺自然的嘛!』

  「在床上仰天躺著的我,滿腦子都是明天要處理的事情。以前每遇到開會,由於過夜的地方是個新環境,我經常是睡不著。然而,這天夜裡,我躺下不久就進入夢鄉了。您是不是有過這種情況,這種情況經常出現,您正在安穩地睡著,呯地一聲雷,像被電擊了一下,突然醒了過來。我就是被這種情況驚醒的,剛睜開眼睛她就浮現到我眼前,滿腦子我們倆的性愛,甚至特魯哈切夫斯基也冒了出來,我猜想他們倆一定已經木已刻成舟了。我的心被恐懼和氣憤撕扯著。然而,我馬上作著自我勸慰,自言自語地說道:『懷疑只是個空中樓閣,不切實際。讓我們去懷疑,又有哪些什麼樣的理由呢,這理由以前不存在過,現在更不會出現,我為何要侮辱她和我自己,難道就憑我任意想像出來的這麼駭人難的事件嗎?他不過是一個花費幾個錢就可以雇來拉拉提琴的樂師,而且聲名狼藉,難道會忽然和人偷情取樂!而且這人是一個舉止高雅的女士,是一個恪守婦道的母親,是我的妻子,真是荒謬之極了!』我一邊如此開導自我,一邊又辯解著:『這種事情為什麼不可能發生呢?』為什麼不可能發生那件極其簡單、極其明擺著的事情呢?為了這件事,我不是才和她結為夫妻的嗎?為了這件事,我不是才和她執手度日的嗎?如果我所渴求的是她身上的某種東西,順其自然地別人也會渴望得到的,當然那個樂師也不例外。他還沒有結過婚,身體棒得很(我忘不了他嚼著牛排的脆骨那麼嘎嘎作響,他把大杯大杯的酒倒入他那有著紅潤嘴唇的口裡),體格壯實,品行敗壞,還經常採花盜柳,害人妻女,並且,還不知羞恥以此為榮耀。更何況還有音樂在他倆之間牽線搭橋,淫蕩的邪欲又是音樂最能夠激起來的。他們之間難道還能有什麼阻礙嗎?絲毫沒有。正好相反,天時地利人和,所有的一切都在引誘他行動,那麼我的妻子呢?她又會如何呢?對我來說她是個謎團,以前是,現在還是,我卻始終解不開這個謎團,只有一點我是知曉的,她是個動物。然而沒有任何力量可以制服住,約束住動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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