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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二十三〗

  「我認為,不用我講你也知道,我是怎樣一個人,極度的要面子,貪慕虛榮;如若把這種愛面子的事拋到一邊去,我們要這樣平庸無聊地過下去,可能根本無法忍下去,哪怕僅僅是一天的時間。在星期天那天,我因此興趣十足地準備著晚上的宴會和晚間的音樂會,甚至我到街上去,親自選購宴會所需的物品,並親自上門對客人發出了邀請。

  「不到六點鐘的時候,宴請的客人都到達了,他也趕到了,一身燕尾服穿在他的身上,鑽石袖扣被他沒有品味地飾在上面。他的行為舉動處處透著膚淺,別人不論對他說些什麼,他迫不及待在臉上展現出那種表示贊同和首肯的笑意,帶著一種低三下四的味道,好像他所盼望的,和你所說的所做的一切不謀而合。在那天,他這種處世方法的輕薄粗俗被我發覺了,我從內心感到高興,覺得自己可以把心放到肚裡了。從我妻子這方面說,這個人太萎縮了,一點兒也不高貴,正像我妻子所說的那樣,她怎麼可能為這個人而作賤了自己。那天,我對自己不要再爭風吃醋加以鼓勵。第一,由於這種爭風吃醋的苦已經讓我體味足夠深刻了,需要停下來以作休養;第二,對我妻子的表白我內心已十分願意相信的,況且的的確確,我也對之相信了。我即使勸著自己不再爭風吃醋,然而在晚上的宴會上,音樂演奏會開始以前,他們倆還是不能讓我放心。他們的眼神和他們的舉手投足都被我留心關注著。

  「晚宴就是氣氛沉悶,單調無味,虛心假意的晚宴,於是時間未到很晚就開始了音樂演奏。喔,好像我仍正在經歷那天晚上的宴會一樣,他如何把提琴取出來,何把琴匣打開,如何把一位夫人給他繡了花的琴套取下來,如何給小提琴調音,這一切我都記在心上。我還回想起我的妻子坐在那兒勉強壓制著慌亂,她這種盡力掩蓋的內心膽怯,被我一眼就瞧出來了——主要是對自己演奏技術的差勁而擔憂著——我仍然印象頗深地記得坐在鋼琴前面的她如何強作老練,先試彈了個A音。可是他呢,則正用手指在琴弦上撥弄著,定著音調。然後,我忘不了他倆互相看了一眼,又向正在坐下的聽眾掃視了一遍,互相交流了句什麼話,於是合作演奏就開始了。在鋼琴上,她奏響了第一段和絃,他臉上則帶著肅穆、莊嚴的神情,那神色又頗令人喜愛,他凝神聽著琴聲,然後小心謹慎地在琴弦上彈撥著,和著鋼琴的旋律。演奏就揭開了帷幕……」

  波茲爾德內夫把話頭停了下來。那種奇怪的聲音接連數次從他的喉嚨裡傳了出來。他正打算把話接下去說,可是又把鼻子抽了幾下,止住了話題。

  「貝多芬的《克萊采奏鳴曲》是他倆合奏的第一支曲目。您記得那裡面的第一段急板嗎?記得嗎?」他吃驚地大叫起來,「哦!……這真是首感人肺腑、動人魂魄的奏鳴曲,特別是那段急板。

  ①克萊采奏鳴曲:又名《第九小提琴奏鳴曲》,貝多芬創作於一八〇三年。這首曲子因獻給法國小提琴家克萊采(一七六六|一八三一)而由此命名,托爾斯泰對此曲頗為讚賞。

  「簡言之,只有音樂才具有這種感人肺腑,動人魂魄的力量。如何動人魂魄,我也不十分清楚,什麼是音樂?它的影響力又是什麼?並且它怎樣才能達到它的預定效果?聽別人說,音樂能淨化人的心靈,讓其高尚,這真是胡言亂語!確實,音樂是有一定感染力的,特別對我這種人影響力更大,可是,我的心靈絕不會因為這而純淨起來。音樂不僅不能淨化心靈而使之高尚,而且又不能夠讓心靈卑劣,它只能喚起一種讓人心靈激蕩的作用。我該如何向您解釋明白呢?音樂讓我把自我拋到腦後,從我所處的真實的環境置身出來,我被它領到了一種與現實截然不同的另外一種世界。我在音樂的感染下,認識了一些我以前從未曾認識過的東西,理解了我以前所不能理解的東西,實現了我以前所不能實現的事。對於音樂的感染力,我有著如此的理解——音樂像打哈欠和笑一樣;我沒有要瞌睡的念頭,然而別人打哈欠一旦映入我的眼簾,我也就打起哈欠有了睡意;我沒有想笑的意念,然而別人的笑被我看到了,我也就不由自主地現出笑容。

  「在音樂引導下,我馬上融入了作曲家在譜寫這首曲子時的那種情感世界。我的心靈立刻與他的意境交匯,成為他的一分子,緊緊地被他一步一步地從一種情感世界帶到了另一種情感世界,然而這樣的效果如何會出現呢,我自己也搞不清楚。可是就對作曲家貝多芬,這個譜寫了《克萊采奏鳴曲》的人來說,他能夠理解他如何面臨的那樣一種情感世界,那樣一種情感世界又是怎樣驅使他創作出這首曲子的。所以對他來說,那種情感世界意義非凡,可對我就無所謂意義可言了。正是由於此點,音樂具備著激勵人的感情的力量,可是不能具有使人的感情有所終結的作用。舉個例子吧,強勁的進行曲一經演奏出來,士兵們就會大踏步地壓著進行曲的節奏而前進,這就體現了音樂的力量。舞曲一經演奏出來,我就會隨著舞曲跳起舞來,這同樣是音樂帶來的影響力。彌撒曲一經唱出,我就會去領聖餐,這也是音樂顯現的影響力,就此點而言,音樂僅僅起著喚起人的感情,至於把感情煽動起來後,應該接下去如何做,它就不辭而別了。就是由於這個原因的存在,有時候音樂顯示出令人害怕的、令人心顫的力量。音樂在中國是由國家統一管理的,這種說法很有可能。果真能聽任一個人對另外一個人,也可能是對一群人實行催眠戰術,然後容忍其調遣他們嗎?特別是實行催眠戰術的人若是思想敗壞,品德腐敗就更不允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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