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托爾斯泰 > 克萊采奏鳴曲 | 上頁 下頁
二十三


  「她在三點來鐘的時候回家了,和我見面時默不作聲,她已經不再生氣了,我這樣認為著,於是,就解釋我生氣發火都是由於她一刻不停地絮叨,她臉色發青,痛苦萬分地告訴我說,她回來的目的不是與我講和,只是想帶走孩子,我們已經沒有再過下去的可能了。我也一刻不停地說著,我沒有責任,生氣發火都是她造成的。她把臉沉了下來,朝我十分高傲地瞧了一會兒,然後說道:

  「『不要再嘮叨了,你會對這件事後悔的。』

  「我接著說道,『不要再裝腔作勢了,我會無法忍受下去的。』我這話剛說完,她就哇哇地怒吼了起來,我也沒聽清吼了些什麼,接著,她跑到自己的臥房內,哢嚓,傳來一聲鑰匙的聲響,她反鎖上門自己關在屋內,我走過去敲了敲門,沒聽到裡面的人應聲。我離開了她的臥房門,悻悻不已。大約半小時以後,莉薩跑過來,眼裡含著淚找到了我。

  「『你怎麼了?有什麼事嗎?』

  「『屋裡媽媽不再作聲了,我們再也聽不到一點兒動靜了。』

  「我立刻跑了過去,和莉薩同行。為了撞開門,我使出了全身力氣,由於門上的插銷已有些鬆動,我們把兩扇門一下子撞開了。我快步來到床邊。躺在床上的她,身上仍穿著裙子,腳上蹬著高統靴,躺姿令人看了就不舒服,她已經昏厥了。一隻空了的瓶子放在床頭櫃上,它原來裝著鴉片。她被我們搶救了過來後,又痛不欲生地哭了一場,就這樣,兩個人又重歸於好了。然而,事實上不但沒有重新合好,而是又在舊的鴻溝上添了一道新的鴻溝。由於這次爭吵所引起的慘痛教訓,兩人都互相將之歸咎于對方。可是有了這樣一場爭吵後,就必須有個結局,於是我們又過著與原來絲毫不差的生活,然而仍然不斷地發生像這種情況的吵鬧,有時是比這還厲害的吵鬧,爭吵的時間間隔很有規律地重複地進行著。有時是一個星期,有時是一個月,有時是每天,有一次,我們的爭吵竟然延續了整整四十八小時,我做出了拋棄家庭到國外去的決定,甚至還取得了出國護照,可是在後來,我們之間的疙瘩被勉強解開了,和好協議也被勉強促合成了,我就沒有出國,留在了家裡。」

  〖二十一〗

  「我們夫妻就生活在這樣一種狀態之中的時候,這個人出現了。他姓特魯哈切夫斯基。他剛返回莫斯科,就直接來拜訪我了。在早晨的時候,他來到我家,我沒有拒絕見他。過去有一段時間,我和他熟得不講禮節,這次,他又想和我玩當年的遊戲,可是,我的反應卻是冷若冰霜的,他馬上一掃剛見面時的輕狂語氣。第一眼看見他,我就十分厭惡。然而想想也挺莫名其妙的,我可能被冥冥世界中一股奇怪的力量指使著,沒有對他下逐客令,沒有轟他出門,卻促使我接近於他。我當時完全能夠支吾他幾句,不向我的妻子介紹他,讓他離開我的家結束此事。但是,我未曾做那種事,反而和他奇怪地對他的演奏情況大加談論,還說,我聽別人講他已不再拉小提琴了。他回憶說,情況與此相反,如今的他練起琴來與以往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他回憶起當初我也在一段時間裡愛好過樂器,我說,我很長時間不摸了,可是,我妻子彈鋼琴彈得很有水平。

  「說起來過於巧合了,自從第一天我和他見面聊天起,從第一個小時起,我和他似乎就定位於那件事已經發生過狀態下的關係,這是一種緊張的關係:我反復掂量著他所說的和我自己所講的每一個詞,每一句話,感覺詞裡有意,話裡有話。

  「我向妻子介紹了他,他們倆馬上就音樂展開了討論,他還一再表明給她伴奏是他的榮幸。發生那件事以前的那段歲月,我的妻子格外妖豔嫵媚,顯示出一種讓人心蕩神移的靚麗。顯而易見,她一見鍾情於他。況且,他願為我妻子伴奏的話被她聽到了,以至於她高興得神采飛揚。她對小提琴伴奏很有興趣,為了伴奏還特意從劇院雇了個小提琴手,可是,斜著眼睛向我瞟了一眼,立刻對我內心的想法有所瞭解了,馬上屏住笑意,和我開始做起一種互相欺瞞的把戲。我微笑著,一刻也不曾停止,好像是十分高興,然而他呢,盯著我妻子的樣子好像所有的色鬼瞧見漂亮的女郎神色一樣,可是又裝得一本正經,好像僅注意著談論的話題——僅對音樂有著興趣,這樣更能表明他已經完全對音樂不感冒了。我妻子儘量地表現出若無其事的神情,可是我爭風吃醋時的那種虛偽的笑再加上他色迷迷的眼光,是她所瞭解的,很明顯,這些都讓她興奮不已。也可能是因為我的爭風吃醋,我就能夠看出來,他們倆的眼神一經碰撞,就會有一種不同尋常的眼波流露出來,好像馬上觸了電,連表情、眼神、微笑都一模一樣了。她臉上飄起了紅暈,他也同樣臉紅了起來;她笑眯眯地,他也同樣笑眯眯地。在我們辯論了一些音樂、巴黎和各種各樣雞毛蒜皮的事以後,他站起身子向我們告辭了,在微微搖動的大腿邊,他把帽子貼在那裡,微笑著看了她一會兒,又看了我一會兒,好像知道我們有什麼話要講似的。我對那時的情景為什麼到今天回想起來還如身臨其境,在於那一時刻,假如由於我沒有發出邀請,那麼就不會發生後來那件事了。可是當時的我向他瞟了一眼,又斜她一眼,在內心,我對她說道:『因為你而讓我吃醋,那是根本不可能的。』又對他在內心說道:『你不要有我懼怕你的想法。』就這樣,我不加思索地發出讓他今天晚上把小提琴帶來為我妻子伴奏的邀請。她瞟了我一眼,面露著萬分吃驚的表情,臉上好像是受了驚嚇而漲得紅通通的,連忙以她鋼琴彈得不是太好為理由拒絕了。她的拒絕好像是火上澆了油,我一再對他必須赴約堅持著。在他邁著他常有的和小鳥一樣的步伐,跳著向外跑了出去的時候,他的後腦勺,他的兩邊分向的黑髮,還有他的在黑髮陪襯下越發顯得白皙的脖頸,被我盯著看的時候,那種奇怪的感覺在我心頭湧現,直到今天,我還能清楚地回憶起來,我不得不在內心承認,我的痛苦都是因為這個人的出現而引起的,我也暗自想到:『我決定著這一切,可以讓他永遠不再登門拜訪。』可是,如果我真的像這樣去做了,難道不是我承認對他的恐懼與戒備了嗎。不,對他,我才無所謂什麼怕的感覺!我自言自語著,如果我害怕他了,那麼我的身分就會由此越發低下了。我們走到前廳的時候,我知道我說的什麼話我的妻子都會聽到,於是,要他不管怎樣今天晚上也要把小提琴帶來赴約,並一再堅持著。我的請求被他答應了,然後他離開了我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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