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托爾斯泰 > 克萊采奏鳴曲 | 上頁 下頁
二十二


  〖二十〗

  「不錯,的確,她曾吞過毒藥,那是在發生了那件事之前不長時間。

  「當時的情況,好像我們正處於停火階段,而且打破這種停火狀態,好像找不出一點原因,誰也不曾想到,我竟然說起在博覽會上有條狗贏了獎牌。她反駁道:『那條狗獲得的是獎狀,根本不是獎牌。』就這樣,又一場爭吵發生了。我們彼此指責著對方,從這件事又扯到那件事上:『別說了,大家很早就知道這件事,情況就是那樣的,可是你反而要說……』『不,我從未講過這種話。』『你的意思,是我不說實話了!……』我意識裡作出反應,即將爆發一場駭人聽聞的戰爭了,我不是自己殺掉自己,就是把她殺掉。我感覺什麼事情立刻就要發生了,對此我深為懼怕,就如同懼怕火災一樣,所以我竭力把我自己壓制著,然而,我的身上每一處皮膚都被憤怒的火焰灼燒著。她也做出這種反應,與我相比還要更甚一籌,我所說的每一句話被她蓄意扭曲著,甚至還把各種各樣的無中生有的罪名加在上面,她所講的每一句話都和一支帶毒的長箭毫無差別,她瞭解我最痛苦的傷痕在哪裡。於是,就向我的痛處所在射去一支支帶毒的長箭,我們的爭吵是沒有一點道理了。狂怒中我大吼了一聲:『把你的臭嘴閉上!』她從臥房沖了出去,跑向了孩子們的臥房,她的胳膊被我一把拉住了,我想把她拖住,然後說完我想說的話,好弄明白事情的真相。她裝著好像我把她弄疼了一樣,扯著嗓子大叫道:『孩子們,我被你們的父親打了!』我怒斥道:『不說實話!』她扯著嗓子大喊道:『你這樣打我又不是第一次?』或者是一些與此相似的話。孩子們撲向她,跑到她的面前,她安慰撫摸著每一個孩子。我說道:『不要裝模作樣了!』她駁斥著我說道:『從你眼睛裡看的每件事,都是裝模作樣的,就是你殺死了人,你也會指著他,說他在裝死。你現在已經被我看穿了,你有要把我殺死的想法!』我憤怒地喊道:『天啊,你若真死了我就高興了!』直到今天,我仍然記得,我對她這樣歹毒地責駡著,從我自己心裡也有著膽戰心驚的感覺。連我自己也不曾想到,這麼刻薄,這麼歹毒,這麼可惡的責駡人的話會從我的嘴裡冒出來,我感覺十分稀罕,我怎麼會講出這麼狠毒的責駡人的話呢。我一方面大聲詛咒著,同時又跑著進了書房,坐在椅子上,掏出煙吸了起來。當她走到前面的大廳,打算到外面去的時候,我向她詢問,哪裡去,她對我不理不睬。『哼,見你的上帝去吧!』我不屑地咕噥著,重又回到書房,一邊吸著煙一邊躺在沙發上。我那時的腦子裡有著上千萬的念頭冒出來,對她實施什麼樣的報復,用什麼方法把她拋棄掉,怎樣過正常的家庭生活,怎樣安排妥當家裡的一切,使之好像沒有發生過什麼事一樣。這一切被我思過來想過去,還不住地一根接一根的吸著煙,我有過到美國去的想法,過著隱居的生活,讓她找不到。以至於我還有過想要拋棄她的念頭,重覓一個靚麗的女人做夫妻,那真太好了,有新婦相伴。她如果死了,我這樣想到,我就能夠把她徹底拋棄了,或者和她解除婚姻關係,也能夠把她甩掉,但如何才能實現我的這一些想法,這被我翻來覆去的思索著,我可以感到我紛亂的思路,總是把念頭一次次引上邪念,為了我總是向邪念方面的想法不被自己所真正瞭解,於是就一個勁地吸煙,吸煙,再吸煙。

  「但是,照原來的樣子還得過這樣的家庭生活。家庭女教師跑進了書房,向我詢問道:『madame哪兒去了?回家時是什麼時候?』『需要上茶嗎?』僕人也走了過來問道,我走到了飯廳內,看見孩子們,特別是大女兒莉薩,她已經瞭解人情世故了,兩眼瞪著我,用著疑惑、憂慮、責備的目光。我和孩子們品著茶,默不作聲,自始至終,她都沒有回家來。

  ①法文,意思是「夫人」。

  「夜幕已經降臨了,她仍然沒有返回。在我內心,有兩種念頭在交相輝映:我一邊是對她仇恨,因為她用拋棄家庭的方法,來對我和我的孩子們進行著打擊和磨難,況且,她還是要回到家這個最終的目的地;我一邊又擔心著她,真的有點害怕她離家出走後就不再回來了,還有可能去自殺。把她接回家倒是我樂意去做的,可是要找她又能去哪些地方呢?去她姐姐家裡找,可是為了打聽她的下落而去她姐姐家,臉上挺掛不住的。不去管她,打擊和磨難別人既然是她想做的,那麼就把這種打擊和磨難反過來運用到她自己身上吧,我去找她我可能正中她下懷。如果我把她找了回來,下一次,她就更不會把我放在眼裡了。然而,如果她姐姐家裡沒有她,如果她想要自殺,或者已經自殺身亡了呢?鐘錶一刻不停地走了過去,十一點、十二點、一點。我沒有到臥房裡去,太沒面子了,如果一個人睡在臥房裡;在書房裡,我也睡不著,我想要找點能分散精神的什麼事,像寫一封信,讀讀報紙,但是,做什麼都不能沉入其中。我獨自一人在書房裡坐著,一邊生氣一邊煩惱,還要把耳朵豎起來,聽她是不是回家了。三點、四點鐘,她仍然沒有回家;在太陽即將升起以前,我昏昏入睡了,直到我從夢中醒來,她還是沒有返回家中。

  「像平常一樣,家裡的事依然運轉著,但是,對此事疑惑不解,是全家大大小小的人的感受,他們都把目光盯向我,帶著指責和詢問,好像我在這件事裡絕對是錯誤的。然而,在我的內心,兩個不同的念頭仍舊在交鋒著:由於她對我的打擊和磨難,使我仇恨著她;同時,又擔心著她的人身安全。

  「快到十一點時,她姐姐作為說客的人來了。嘴上說的仍舊是老一套的話:『她非常生氣,你們之間到底因為什麼呀!』『根本沒有因為一點兒事!』我說任何人都無法忍受得了她的脾氣,我呢,此事上絕對是正確的。

  「『你們不能一直這樣生活呀?』她姐姐說道。

  「『怪只能怪她,我是被動受氣者?』我說道,『第一步,我是不會走的。她想要離婚,可以離婚。』

  「就這樣,大姨子沒能如願以償地回去了。在我和她說話的時候,底氣十足地表明,我堅決不跨第一步,但是,她一離開後,我從房間裡走出來,看見十分可憐的、驚慌失措的孩子們,我改變了剛才的念頭,倒甘願先跨第一步了,我有了願意跨出第一步的念頭,可是如何跨出第一步我就不曉得了。於是,我又一邊來回走著,一邊吸著煙,在吃早飯的時候,我喝了伏特加,又喝了葡萄酒,喝得我醉意朦朧,在我的意識裡,這才是我所希望的,以免自己那可憐和可悲的處境會被自己覺察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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