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安娜·卡列寧娜 > 第七部 | 上頁 下頁


  列文這次在莫斯科停留期間,又和他大學時代的同窗好友,自從他結婚以後就未見過面的卡塔瓦索夫教授重溫舊好了。卡塔瓦索夫以他的開朗而單純的人生觀博得了列文的歡心。列文認為卡塔瓦索夫的明朗的人生觀是由於他天資貧乏而來的,而卡塔瓦索夫認為列文的思想前後矛盾是由於他缺乏思想鍛煉而起的;但是卡塔瓦索夫的開朗很中列文的意,而列文的豐富的、沒有條理的思想卡塔瓦索夫也覺得很有意思,因此他們願意常常見面,爭辯一番。

  列文朗讀過他的著作中的幾章給卡塔瓦索夫聽,很投合他的心意。前一天在公開演講會上卡塔瓦索夫偶然碰到列文,對他說那個以文章博得列文的讚賞的大名鼎鼎的梅特羅夫現在在莫斯科,他對於卡塔瓦索夫對他講的列文的著作很感興趣,他明天上午十一點要到他家來,很願意得到和列文結識的榮幸。

  「你的確大有進步,老弟,看到這一點我很高興哩,」卡塔瓦索夫一邊說,一邊在小客廳裡迎接列文。「我聽見門鈴聲,心裡想:他決不會準時來的……喂,你覺得黑山人①怎麼樣?他們生來就是武士。」

  --------
  ①黑山人即門的內哥羅人,是南斯拉夫西南地方的人。黑山國於一八六二年與土耳其作戰失敗後,一直受蘇丹王的統治,但黑山人反對異國統治的鬥爭並未停止。一八七六年黑山國奮起抵抗。起義者聯合組成部隊,在山上進行遊擊戰。

  「發生了什麼事?」列文打聽說。

  卡塔瓦索夫用三言兩語對他講了講最近的消息,將他引進書房,把列文介紹給一個矮小健壯、面貌可親的人。這就是梅特羅夫。談話暫時涉及政治和彼得堡的要人們對最近事件的看法。梅特羅夫引用了來自可靠方面的官方消息,據說是沙皇和某位部長講的話。但是卡塔瓦索夫卻由官方聽到沙皇說了一些完全不同的話。列文極力揣摸會說出這兩種話的情況,這個話題就丟開了。

  「他差不多寫好了一部論勞動者和土地的關係的自然條件的著作,」卡塔瓦索夫說。「我不是專家,但是我,作為自然科學家,很高興他沒有把人類看作動物學法則以外的東西;而且,恰恰相反,把人類看作要依周圍環境而轉移的東西,而且在這種從屬關係中去探求它的發展規律。」

  「非常有趣哩,」梅特羅夫說。

  「我確實著手寫了一部論農業的著作,但是研究了農業的主要因素——勞動者,」列文臉紅了說。「我不由自主地得出了一個完全出乎意外的結論。」

  於是列文小心謹慎地,好像摸索道路一樣,開始闡明他的見解。他知道梅特羅夫寫過一篇反對眾所公認的政治經濟學的學說的文章,但是他不知道以他這種標新立異的見解能使他同情到什麼程度,而且從那位學者的沉著而聰明的臉上的表情也推測不出來。

  「但是您在哪方面看出俄羅斯勞動者的特殊性呢?」梅特羅夫說。「譬如說,是從他的生物學的性質呢,還是從他所處的環境?」

  列文覺察出這問題裡已經包含著一種他不同意的觀點;但是他繼續闡述他的見解,說俄羅斯的勞動者對土地的看法和其他民族迥然不同。為了說明這種理論,他連忙補充說,按他的見解,俄羅斯人民的這種觀點是由於他們意識到移民到東方的廣闊無人地區是他們的職責。

  「根據一個民族的一般職責來下結論,是容易誤入歧途的,」梅特羅夫說,打斷列文的話。「勞動者的情況永遠是以他同土地和資本的關係為轉移的。」

  於是不容列文解釋他的觀點,梅特羅夫就開口闡明他自己的學說與眾不同的特色。

  列文不明白他的學說的特色究竟何在,因為他根本不花費腦筋去瞭解。他看出梅特羅夫也像別人一樣,儘管他曾在文章裡大肆反駁經濟學家們的理論,但他照樣還是僅僅從資本、工資和地租的觀點來考察俄羅斯勞動者的狀況的。雖然他不得不承認在俄國東部——在俄國最大的一部分土地上——地租仍然等於零,而工資——對於俄國八千萬人口中的十分之九的人說來——也不過剛剛夠維持生活罷了,除了最原始的工具,資本還不存在,但他卻只從這種觀點來看所有的勞動者,雖然在好多論點上他和經濟學家們並不一致,自己有一套工資理論,就是他向列文闡述的。

  列文勉勉強強地聽著,最初還表示異議。他想要截斷梅特羅夫的話,陳述自己的觀點,他認為這樣會進一步說明梅特羅夫的見解是畫蛇添足。但是後來確信他們的看法是那樣不同,彼此之間永遠也不會瞭解,因此他就不再反駁,只是聽聽而已。雖然對梅特羅夫說的話他現在絲毫也不感興趣了,但是聽著他說仍然覺得有點得意。由於這麼一位博學多識的人居然會這樣甘心情願地、這樣用心地對他說明他的見解,而且那麼相信列文在這個論題方面的學識,以致有時只用一點暗示來說明事情的全貌,因此使列文得意得不得了。他認為這都是因為人家看得起他,殊不知梅特羅夫跟他接近的人們談來談去都談膩了,因此特別願意跟每個生人談談他所研究的、但是自己還不大明瞭的題目。

  「恐怕我們要遲到了,」卡塔瓦索夫說,梅特羅夫一結束長篇大論,他立刻就瞧了瞧表。

  「是的,今天業餘協會舉行慶祝斯溫季奇的五十周年紀念大會,」卡塔瓦索夫說,回答列文的詢問。「彼得·伊萬內奇和我商量好了一路去。我答應朗誦一篇論他在生物學方面的成就的文章。跟我們去吧,很有趣呢。」

  「是的,的確到時候了。」梅特羅夫說。「跟我們去吧,由那裡,如果你喜歡的話,請到捨下坐坐。我非常高興聽聽你的大作。」

  「噢,不!還不行,還沒有寫完哩!不過我倒很高興去參加紀念會。」

  「您聽說了嗎,朋友?我單獨呈上去一份報告,」卡塔瓦索夫由另外一間房裡喊道,他正在那裡穿大衣。

  他們議論起大學裡的論戰。

  大學的問題是那年冬天莫斯科最重要的事件。委員會的三個老教授不接受年輕教授們的意見;而年輕人們就單獨交出來一份意見書。這份意見書,按某些人的見解,是荒謬絕倫的,但是按照另外一些人的看法,卻是最簡單和最正確的。

  於是教授們分裂成兩派。

  卡塔瓦索夫那一派,認為對方玩弄卑鄙的出賣和欺詐的手腕;而另外一派則認為對方年少無知和不尊重權威。列文,雖然不是大學裡的人員,但是自從到了莫斯科他一再聽見和談論這件事,因此對這個問題自己也有了一定的看法;他也參加了談話,這場談話在路上一直繼續著,直到他們三個人到達古老的大學校舍才罷休。

  大會已經開幕了。在卡塔瓦索夫和梅特羅夫就坐的那張鋪著桌布的桌子旁坐著六個人,其中有一個人低著頭湊近手稿,正宣讀什麼。列文在桌子附近的一把空椅子上坐下,小聲向坐在旁邊的一個學生問了問宣讀的是什麼。那個學生不高興地看了列文一眼,說:

  「傳記。」

  雖然列文對那位科學家的傳記不感興趣,但是他不由自主地傾聽著,而且聽到這位大名鼎鼎的人物一生中聞所未聞的一些趣事。

  那位朗誦的人讀完的時候,主席向他道謝了一聲,就高聲誦讀了詩人孟特為了慶祝這個紀念日而專程寄來的一篇詩作,附帶還說了一兩句感謝那位詩人的話。隨後卡塔瓦索夫,以他那響亮而刺耳的聲音,朗誦了一篇論人們正在慶祝他的五十周年紀念日的這位人士的科學成就的文章。

  卡塔瓦索夫讀完的時候,列文看看表,看到快兩點鐘了,想到去赴音樂會以前怎麼也來不及向梅特羅夫宣讀他的手稿了,況且,他現在也不想讀了。在聽朗誦的時候,他還思索了他們以前的那場談話。現在他憂然大悟,雖然梅特羅夫的見解也許有意義,但他自己的見解也有意義;而且這兩種見解只有按照各自選定的方向分頭進行的時候,才能弄得明確和得出結果,如果交流意見是什麼結果也得不出來的。列文打定主意,拒絕梅特羅夫的邀請,因此,一散會立刻走到他跟前。梅特羅夫把列文介紹給主席,他正和他談論政治消息。梅特羅夫順便又對主席講了一遍他跟列文講過的話,而列文也發表了今天早晨他發表過的意見,但是為了變換花樣起見,也表示了一點新的見解——那是剛剛浮上他的腦海的。以後他們就又談起大學的問題。因為這一套列文都聽過了,他連忙對梅特羅夫說,他不能接受他的邀請深為抱歉,於是握手告別了,就坐著車到利沃夫家去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