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安娜·卡列寧娜 > 第七部 | 上頁 下頁


  「那麼,請你去拜望博利夫婦一下吧,」十一點鐘的光景,列文出門以前進來看她的時候,基蒂對她丈夫說。「我知道你要在俱樂部吃午飯。爸爸給你登記了。但是早晨你去哪裡呢?」

  「不過去看看卡塔瓦索夫罷了,」列文回答。

  「為什麼這麼早呢?」

  「他答應給我介紹梅特羅夫。我想和他談談我的著作。他是彼得堡一位很有名望的學者,」列文回答。

  「是的,你上次讚不絕口的就是他的文章吧?哦,以後呢?」

  基蒂問。

  「以後也許為了我姐姐的事去法院一趟。」

  「去聽音樂會嗎?」

  「哦,一個人去有什麼意思!」

  「不,去吧!要演奏這些新作品哩……你一向覺得那麼有趣的。要是我,我一定去的。」

  「哦,無論如何我午飯前會回來的,」他說,看了看表。

  「可要穿上常禮服,這樣你就可以一直去拜望博利伯爵夫人了。」

  「難道非去不可嗎?」

  「啊,一定得去。他拜訪過我們。唉,有什麼為難的地方呢?你順路去一趟,坐一坐,花五分種談談天氣,就站起來走了。」

  「喂,說起來你不會相信,我是那樣不習慣應酬,我真難為情哩。這有多麼討厭啊!一個陌生人進來,坐了一陣,沒事待上半天,既打擾了人家,自己又心煩意亂,末了才走了。」

  基蒂大笑起來。

  「但是你做單身漢的時候不是常去拜望人家嗎?」她說。

  「不錯,拜望過,不過我老覺得不好意思,而且現在我對這一套非常不習慣了,說正經的,我寧願兩天不吃飯,也不願意去拜望人家。簡直窘得不得了!我一直覺得人家會生起氣來,說:『你沒有事來做什麼?』」

  「不,他們不會生氣的。我擔保!」基蒂說,笑盈盈地凝視著他的臉。她拉住他的手。「好吧,再見!……請你千萬去一下!」

  他吻了他妻子的手剛要走開,她就攔住了他。

  「科斯佳,你知道我只剩下五十盧布了。」

  「啊,這又有什麼,我到銀行去取。要多少?」他帶著她所熟悉的那種不滿意的表情說。

  「不,等一下,」她拉住他的手。「我們談一談,我心裡很發愁。我好像並沒有多花一個錢,但是錢卻像流水一樣出去!

  我們不知道怎麼總處理不好。」

  「一點關係也沒有,」他說,咳嗽著,皺著眉頭瞅著她。

  她很懂得這種咳嗽聲,這是他非常不滿意的表示,不是對她,而是對他自己。他確實很不滿意,倒不是因為他們花了那麼多錢,而是因為這件事使他想起一樁他明知道有問題的、很想遺忘的事情。

  「我告訴過索科洛夫出售麥子,先提取磨房那筆款子。無論如何我們會有錢的。」

  「是的,不過總起來看,恐怕還是太多……」

  「一點也不,一點也不!」他重複說。「好了,再見,親愛的!」

  「不,真的,有時候我很懊悔聽了媽媽的話!在鄉間有多麼好啊!照現在這樣子,我把你們都折磨壞了,而且我們又在浪費金錢……」

  「沒有關係,一點也沒有關係!自從結了婚,我一次也沒有說過,要是事情比現在這樣好一些就好了……」

  「真的嗎?」她說,望著他的眼睛。

  這話他是未加思索信口說出來的,不過安慰她罷了。但是一望見她那可愛而誠實的眼光疑問般緊盯在他身上,他就從心坎裡又重複了一遍這話。「我完全把她忘了,」他沉思,想起不久他們就要面臨的事情。

  「快了嗎?你覺得怎麼樣?」他小聲說,握住她的兩隻手。

  「我想得太多,以致現在我什麼也不想,什麼也都不知道了。」

  「你不害怕嗎?」

  她輕蔑地微微一笑。

  「一點也不!」她回答。

  「喂,萬一有事,我在卡塔瓦索夫家裡。」

  「不,不會有什麼事的:別胡思亂想。我要和爸爸在林蔭路上散散步。我們要去多莉家裡看看。希望你午飯前回來。噢,是的!你知道多莉的情況簡直沒法過了嗎?她渾身是債,一文莫名。媽媽和我跟阿爾謝尼(她這樣稱呼她的姐夫利沃夫)商量了一下,我們決定派你和他去責備斯季瓦。這樣下去絕對不行的。這事不能跟爸爸談……不過如果你和他……」

  「唉,我們可辦得了什麼?」列文說。

  「你反正要到阿爾謝尼家去,和他談談,他會告訴你我們怎樣決定的。」

  「我事先就完全同意阿爾謝尼的意見。好吧,我要去拜望他……順便說一聲,如果我去聽音樂會,我就和納塔利婭一齊去。好了,再見!」

  在臺階上,他獨身時侍候過他、現在經管著城裡家產的老僕人庫茲馬攔住了他。

  「美人(這是由鄉間帶來的那匹左轅馬)換了馬掌,但是仍舊一瘸一跛的,」他說。「您吩咐怎麼辦呢?」

  列文初到莫斯科的時候,對於鄉下帶來的幾匹馬很感興趣。他想要儘量地把這事情安排得又好又便宜;結果哪知道自己的馬的花費比租來的馬還要貴,而且他們照樣還得租馬用。

  「派人去請獸醫,也許有暗傷。」

  「是的,是為卡捷琳娜·亞曆山德羅夫娜嗎?」

  現在,列文聽說由沃茲德維任卡大街到西夫采夫·弗拉熱克大街需要套上一輛二馬駕轅的大馬車,駛過四分之一裡的融雪的爛泥地面,然後讓馬車停上四個多鐘頭,每次得付五個盧布,再也不像他初到莫斯科時那樣,覺得大吃一驚了。

  現在他已經覺得這是很自然的了。

  「租兩匹馬,套上我們的馬車。」

  「是的,老爺!」

  多虧城市的條件,這麼輕而易舉地就解決了在鄉下要費很大心血和氣力的麻煩事,列文走出去,叫了一部雪橇,坐上去向尼基特大街駛去了。路上他再也不想錢的事了,卻在思慮怎樣和一位研究社會學的彼得堡的學者結識,怎樣同他談論他的著作。

  只有剛到莫斯科那幾天,那種到處都需要的、鄉下人很看不慣的、毫無收益卻又避免不了的浪費,曾使列文大為吃驚。現在他已經司空見慣了。在這方面,他的情形和一般人所說的醉漢的情形一樣:第一杯像芒刺在喉,第二杯像蒼鷹一樣飛掠而過,喝過第三杯就像小鳥一樣暢行無阻了。當他換開第一張一百盧布的鈔票為聽差和門房購買號衣的時候,他不由自主他盤算著這些沒有用的號衣,這筆錢抵得上夏季——就是,從復活節到降臨節,大約三百個工作日的時間——雇兩個每天從早到晚幹重活的工人的花銷,但是他暗示了一下沒有號衣也行,老公爵夫人和基蒂就流露出驚異的神色,由此看來,這筆錢無論如何也是需要用的了。他同那張一百元盧布的鈔票分了手,心裡不是沒有鬥爭的。但是下一張鈔票,那是他換開為親友準備宴席的,一共花去二十八個盧布;雖然他想起這二十八個盧布就是工人們流血流汗地刈割好了、捆起來、脫了粒、扇去皮、篩過、包裝起來的九俄石①燕麥的代價,然而比第一次就花得容易多了。現在換開一張鈔票他再也不左思右想,像小鳥一樣就飛了。不知是不是用錢換來的樂趣抵上了掙錢所費的勞力,反正他早就置之度外了。他那套低於一定價錢就不出售的生意經也忘懷了。他咬定價錢好久沒有出賣的燕麥,卻比一個月以前每石少賣了五十戈比。甚至照這樣開銷下去,過不了一年就得負債的盤算,也失掉了意義。只要銀行裡有錢就行,別管錢是怎麼來的,那樣就有把握明天有錢買牛肉了。直到現在他都遵守著這條規則:銀行裡總存著錢。但是現在銀行裡已經一文不剩了,他也不大知道上哪裡去搞一筆錢來。基蒂提到錢的時候,這事就使他心煩意亂了一下;然而,他沒有工夫考慮了。一邊坐著車,他一邊想著卡塔瓦索夫和他同梅特羅夫即將來臨的會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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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1俄石合209.91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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