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安娜·卡列寧娜 > 第二部 | 上頁 下頁


  貝特西公爵夫人沒有等到最後一幕完結就離開劇場坐車回家了。她剛走進梳妝室,在她長長的、蒼白的臉上撲了一些粉,擦勻了,整理好衣裳,吩咐在大客廳裡安排下茶,一輛一輛的馬車就陸續地來到莫爾斯基大街上她的宏大的府邸了。客人們在寬闊的大門口下了車,那肥胖的看門人,他早上時常在大玻璃門外面讀報以啟迪過路的行人,輕輕地開開了大門,讓賓客們經過他身邊走進屋子去。

  差不多在同一個時刻,女主人,新梳了頭,擦了臉,從一扇門走進客廳來,而客人們卻又從另一扇門走進來,這是一間大客廳,有暗色的牆壁、柔軟的地毯、和一張照耀得通亮的桌子,桌上鋪的白桌布、銀茶炊和透明的瓷茶具在燭光下閃爍著。

  女主人在茶炊旁坐下,脫下手套。由不聲不響地在房間裡走動的僕人們擺好椅子;大家就了座,分成了兩組:一組挨近女主人圍著茶炊,另一組在客廳盡頭,圍著那位穿黑天鵝絨衣裳、生著兩道烏黑眉毛的美麗的公使夫人。在兩組裡談話開頭都照常遊移了一會,被迎接、寒暄、獻茶所打斷,而且好像還在摸索著話題。

  「她作為一個女演員真是舉世無雙,可以看出她研究過考爾巴哈①,」大使夫人那一組中一個外交官說。「您注意到她怎樣倒下去的嗎?……」

  「啊,請不要談論尼爾松了吧!她實在沒有什麼新的地方好談,」一個穿著舊綢服、沒有眉毛和假髮、紅面孔、淡黃頭髮的肥胖女人說。這是米亞赫基公爵夫人,她以她的單純和態度粗暴著名,綽號叫enfantterrible②。米亞赫基夫人坐在兩組當中,聽著兩方面的談話,一會參與這一組,一會又參與那一組。「今天我已經聽見三個人說到考爾巴哈,都是一樣的話,好像他們預先約好了似的。我真不明白為什麼他們那樣喜歡那句話。」

  談話被這個評語打斷了,又不得不另想新的話題。

  「請對我們說一點有趣味而不刻毒的話吧,」公使夫人說,她是深諳英語所謂smalltalk③那種文雅的談話藝術的。她這話是向那個外交官出的,他也不知道現在從何說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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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考爾巴哈(1804—1874),德國畫家。考爾巴哈除了大壁畫以外,還畫了莎士比亞和歌德等的著作中的插畫;在尼爾松創造奧菲麗雅、苔絲德蒙娜和甘淚卿的歌劇角色時,這些幅畫像似乎供給了她很有用的提示。
  ②法語:淘氣的孩子。
  ③英語:閒話。


  「據說這是一樁難事,話不刻毒是不會有趣的,」他帶著微笑開口了。「但是我來試試看。給我一個題目吧。關鍵全在題目。要是給了我題目,就容易做文章了。我常常想前代有名的健談家生在今世也難於說出聰明的話來的。一切聰明的話都變成陳詞濫調了……」

  「這也是早有人說過的,」公使夫人笑著打斷他。

  談話很溫和地開始了,但是正因為太溫和了,所以又停了下來。只好求助於萬全的、永恆的話題——說長道短了。

  「你不覺得圖什克維奇很有幾分LouisXV①的風度嗎?」他說,向站在桌旁的一位漂亮的、金髮的青年男子瞟了一眼。

  「啊,對啦!他和這客廳很相配,所以他常到這裡來哩。」

  這談話得到了支持,原來它是影射著在這客廳裡不能說的事情——那就是,圖什克維奇和女主人的關係。

  這時,在茶炊和女主人周圍的談話也同樣地在三個不可避免的話題:最近的社會新聞、劇場和誹謗三者之間遊移;結果還是落到最後的話題,就是惡意的誹謗上。

  「你們聽到馬利季謝娃那女人——是母親,不是女兒——

  定制了一件diablerose②衣裳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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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語:路易十五(法國國王)。
  ②法語:血紅色的。


  「瞎說!不,那可太妙了!」

  「我奇怪以她的聰明——因為她並不是傻瓜,您知道——

  她竟看不出她自己多可笑。」

  大家在責難或嘲笑不幸的馬利季謝娃夫人這點上都有話說,於是談話愉快地唧唧喳喳講起來,像燃燒著的篝火一般。

  貝特西公爵夫人的丈夫,一個溫厚的肥胖的男子,一個酷愛搜集版畫的人,聽見他妻子有客,在去俱樂部之前走進了客廳。他輕輕地踏過厚地毯,走到米亞赫基公爵夫人面前。

  「您覺得尼爾松怎樣?」他問。

  「啊,您怎麼可以這樣偷偷地走到人家面前來哩!您把我嚇壞了!」她回答。「請不要和我談歌劇;您是不懂音樂的。我寧可遷就您,談您的陶器和版畫。哦,您最近在您老去光顧的那些古玩店,買了什麼珍寶嗎?」

  「您要我給您看嗎?可是您不懂這一套。」

  「啊,給我看看吧!我向那些……他們叫做什麼呢?……那些銀行家領教過哩……他們有精美的版畫。他們拿給我們看了。」

  「啊呀!您到許茨堡那裡去過嗎?」女主人從茶炊邊問。

  「是的,machère①。他們請了我丈夫和我去吃飯,並且對我們說席上的醬油花了一千盧布哩,」米亞赫基公爵夫人大聲說,感到大家都在聽她。「其實是頂劣等的醬油,帶點綠色。我們不能不回請他們,我給他們吃的醬油卻只用了八十五戈比,大家都很滿意。我可買不起一千盧布的醬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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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語:親愛的。

  「她真了不起呢!」女主人說。

  「真了不得哩!」又有誰說。

  米亞赫基公爵夫人的話引起的效果總是如此,這種效果的秘訣就在於她雖然說話常不得體,就像現在一樣,但她說的話卻很簡單,多少有點意思。在她所處的社會裡面,她的這種話就產生了最機智的警句的效果。米亞赫基公爵夫人從來不明白它為什麼有那種效果,她只知道它有,而且利用它。

  米亞赫基公爵夫人說話的時候,大家都在聽,而公使夫人周圍的談話就停止了,因此女主人竭力想把兩方拉攏來,她轉向公使夫人說:

  「您當真不喝茶嗎?您到我們這邊來吧。」

  「不,我們這邊愜意得很呢,」公使夫人微笑著回答,然後她繼續談那已談開了的話題。

  這是非常愉快的談話。他們在評論卡列寧夫婦。

  「安娜去莫斯科回來以後大變特變了。她有些奇怪的地方,」她的朋友說。

  「主要的變化是她隨身帶回來阿列克謝·弗龍斯基的影子,」公使夫人說。

  「哦,那有什麼?格林①有篇童話就是講的一個沒有影子的男子,一個失去了影子的男子。這是他犯了什麼罪所受的處罰。我可從來不明白這怎麼會是處罰。但是女人倒真是不高興沒有影子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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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格林兄弟為德國有名的童話家,兄名雅各(1785—1863),弟名威廉(1786—1859)。

  「是的,但是有影子的女人多半沒有好下場的,」安娜的朋友說。

  「您這爛舌根的!」聽見這些話,米亞赫基公爵夫人突然說。「卡列寧夫人是一個難得的女人。我不喜歡她丈夫,可是我非常喜歡她。」

  「您為什麼不喜歡她丈夫?他是一位那樣出色的人物,」公使夫人說。「我丈夫說就是在歐洲也少有像他那樣的政治家呢。」

  「我丈夫也對我這樣說,但是我不相信,」米亞赫基公爵夫人說。「假使我們的丈夫沒有和我們說過什麼,我們就會看到事情的真相;阿列克謝·亞曆山德羅維奇,在我看起來,簡直是一個傻瓜。我說這句話只能低聲的……但是這實際上不是使一切都明白了嗎?以前,當我聽了人家的話把他看得很聰明的時候,我盡在尋找探索著他的才能,而且以為自己是傻瓜,所以看不出來;但是我一說,①哩,雖然只是低聲地,而這麼一說,一切就都清清楚楚了,可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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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他是一個傻瓜

  「您今天多麼惡毒呀!」

  「一點都不。我想不出別的辦法。兩人之中總有一個是傻瓜。哦,您知道誰也不會說自己是傻瓜的。」

  「誰也不滿足於自己的財產,誰都滿足于自己的聰明。」外交官重述著法國的名言。

  「正是,正是啦,」米亞赫基公爵夫人連忙對他說。「但是問題在於我不能讓您任意誹謗安娜。她是那麼可愛,那麼魅人。假使大家都愛上了她,像影子一樣地跟著她的時候,那她有什麼辦法呢?」

  「我並沒有想責備她!」安娜的朋友替自己辯護似地說。

  「假使沒有人像影子一般跟著我們,那也不能證明我們就有責備她的權利。」

  這樣很得體地奚落了安娜的朋友,米亞赫基公爵夫人就站起身來,和公使夫人一道加入了桌旁的一群,那裡正在談論普魯士國王。

  「你們在那邊說什麼人的壞話呢?」貝特西問。

  「卡列寧夫婦。公爵夫人把阿列克謝·亞曆山德羅維奇描繪了一番,」公使夫人帶著微笑在桌旁坐下說。

  「可惜我們沒有聽到。」貝特西公爵夫人說,望著門口。

  「噢,您終於來了!」她在弗龍斯基走進來的時候微笑著轉向他說。

  弗龍斯基不只和房間裡所有的人都認識,而且每天都看見他們;因此他帶著悠閒自得的態度走進來,就像一個人回到他剛剛離開不久的人群中來一樣。

  「我從什麼地方來嗎?」他回答著公使夫人的詢問,說。

  「哦,沒有法子,我只好自白了。看滑稽歌劇來哩。我相信我看了總有一百次了,始終得到新的樂趣。妙極了呀!我知道這是有失體統的,但是我看歌劇就打瞌睡,我看滑稽歌劇卻可以看到最後一分鐘,而且津津有味。今晚……」

  他說起一個法國女演員,正待開口講點有關她的什麼;但是公使夫人,帶著戲謔的恐怖神情,打斷了他。

  「請不要對我們講那些可怕的事吧。」

  「好的,我不講,況且這些可怕的事大家都知道呢。」

  「假使把它當作歌劇一樣看待的話,我們就都會去看哩。」

  米亞赫基公爵夫人隨聲附和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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