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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他的聲音越來越大。他感到自己的酒勁又上頭了,但已經無法停下來。

  「你明知道在那裡坦白也不會被問罪才那麼做的。既不會再被問罪,又可以把自己從良心的譴責中解脫出來。真是一舉兩得啊!至少如果我是你,我就會這麼幹。沒錯吧?」

  祥子只是搖頭,嘴唇就像缺氧的金魚一般,一張一合,卻發不出聲音。

  自己應該還有想要傾吐的事情。在那個酒館想了那麼多,現在要一吐為快,把這憤懣和抑鬱一掃而光,哪怕是一點點也好。

  門咯吱一響,打開了。一個光頭沖了出來,擋在祥子的面前。說是擋,他看起來也就一米五左右。大概是個棒球少年吧,臉曬得黑黝黝的,只有眼睛格外引人注意。

  那雙眼睛正在瞪著良多。他張開雙手,似乎是在保護自己的繼母。這究竟是怎樣的一場鬧劇。

  「小輝。」

  祥子小聲地喚著兒子的名字。但那兒子拿眼睛死死盯住良多,紋絲不動。

  「沒事的。是我不對。」

  祥子對兒子說。

  但兒子還是一動不動。

  「跟你沒關係吧。」

  良多厲聲說道。他自己也知道自己的表情變得十分可怕。

  但是,那兒子卻沒有移開視線。

  「有關係。」

  兒子開口道,聲音有些嘶啞顫抖。他在害怕。

  「跟你沒關係。」

  良多伸出手想要推開他。

  男孩拼命抵抗,大聲喊道:

  「她可是我媽啊。」

  良多心中一驚。

  為了不讓男孩看出自己內心的動搖,良多收起了臉上的神情。

  良多舉起了手。

  大概以為他要大打出手,祥子「啊」地喊了一聲,想要護住兒子。

  男孩咬緊嘴唇,卻依舊瞪著良多,身體紋絲不動。

  良多把舉起的手咚的一下放在少年的肩頭,然後輕輕地拍了拍,轉過身離開了。

  祥子覺得良多在臨走之際似乎對兒子笑了笑,仿佛在說「挺能幹的啊」。

  祥子深深地彎下腰,久久地朝著良多的背影默默鞠躬。

  良多朝著應該是車站的方向走去。漸漸地,人開始多了起來,店鋪也多了起來。他想沖進酒館喝到爛醉為止,但腳還是直挺挺地朝車站走去。

  良多受到了深深的打擊。他本想通過責難對方來獲得解脫,卻反而被壓制了。

  那個少年的一句話,淩駕於四十二歲的良多之上,居高臨下地狠狠嘲笑著他。

  ——那是慶多出生後過了幾天的時候。

  綠的出血已經得以治癒,醫生判斷不會影響日常生活。但在辦理出院手續之前,他們卻被主治醫生叫進了會診室。

  在那個會診室,他被告知綠已經無法再生第二個孩子了。

  因為還沉浸在喜得一子的餘韻中,聽到這個消息時他全然沒有實感。他自以為自己已經冷靜地接受了這個事實:自己只是失去了這個可能性。

  然而,走出房間後,良多才漸漸開始有了真切的感受。今後自己的人生將再也不會有孩子了。自己不算早婚,當時已經是三十過半了。他還曾漫不經心地想過,到四十歲的時候還想再生一個或兩個,可以的話最好是女孩。

  他一直覺得作為組建家庭的伴侶,綠是最佳人選。

  綠受到了很大的打擊,甚至需要護士為她準備輪椅。

  綠拒絕了輪椅,要自己走。然而若不是良多在一旁攙扶,她連一步都走不穩。

  良多壓抑著自己想要責備綠的衝動。

  但是,漸漸地,他開始因為這無處說理的憋屈而氣憤不已。他想,這種小農村的醫生懂什麼,要是去東京母校的大學醫院找人介紹優秀的醫生,也許會有不同的診斷結果……

  裡子此時應該抱著慶多等候在電梯間。剛從走廊的角落轉過去就聽到了那個聲音,那個有些耳熟的聲音,自己絕不會忘記的聲音。

  微暗的走廊盡頭,和裡子面對面說話的人是良輔。一旁則伴著信子的身影。

  「就說了一句『生了』,之後不管怎麼打電話都不接。這可是野野宮家好不容易迎來的繼承人,我怎麼能坐視不管,就跑到這裡來了。哈哈哈。」

  裡子有點惶恐地低下了頭。

  「啊,這還真是抱歉,沒跟您聯繫。綠產後身子就垮了,所以就有點那個……」

  「算了,沒事的。總之先讓我抱一抱。」

  良輔從裡子手中抱過慶多。雖說動作是笨拙了些,但將慶多穩穩地抱在懷中,他盯著孩子的臉看了又看,笑起來。

  「哦,哦,這小臉蛋可真漂亮,將來是個美男子啊。」

  停下腳步目睹了這一切的良多,神情越來越陰沉。父親的笑容讓他火大。這個男人對家人一向置若罔聞,任性妄為地活過來,如今卻擺出一副祖父的面孔,抱著孫子傻笑,這副嘴臉真是讓人生氣到極點。

  「脖子還立不起來,別隨便抱。」

  良多一臉不快地對良輔說著,一把將慶多搶回來,交給裡子。

  「幹什麼!你看他不是被我抱得很開心嗎?」

  良輔不滿地說。

  「沒有人喊你過來。」

  他的確向父親傳達了家裡降下一子的消息。在跟哥哥大輔報喜的時候,被哥哥千叮嚀萬囑咐,務必也通知下父親。不然的話,良多可能連通知都不會通知他一聲。

  他在公司裡用電話通知了一句「生了」。本來也忙得焦頭爛額,說完這一句他就掛了電話。他事後才知道信子往他家裡打了好幾次電話都沒有人接。綠也住院了,良多就一直住在公司,趕著設計大賽資料的最後完工。

  「孫子出生了,我來慶祝一下,有什麼不對!」

  良輔的語氣也變得兇狠起來。

  「事到如今,別跟我說這種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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