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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良多去了車站前的一個站著喝酒的小店。這是一家別致的吧台風格的小店,最近很是流行。店裡還有兩個年輕女人,並排站著喝著雞尾酒、吃著炸串。

  在離她們稍遠的地方,良多大口喝著威士忌。他先一下點了三杯雙份威士忌,覺得麻煩,便跟酒保要了一整瓶。

  「我們這裡是不能存酒的。」年輕的酒保提醒道。

  「要是剩下了我就帶回去。」

  良多笑著說。

  他往裝滿冰塊的玻璃杯裡滿滿地倒了一杯威士忌,咕咚咕咚地一口喝了個乾淨。

  「噢——」酒保和年輕女人看著良多喝酒的豪爽勁頭,都發出驚歎。

  良多狠狠地瞪著酒保。

  酒保做了個鬼臉低下了頭。

  再喝一杯,這次他放慢了速度。他感覺內心一點點放鬆下來。

  同時,一股怒氣湧上他的心頭。微弱的、憤怒的火苗,以酒精為燃料燃燒成熊熊大火。

  誠意?要是把那個信封交給綠,綠會說什麼?結果無非就是被責問「為什麼要收這種東西,到時候怎麼辦」。要跟綠回嘴「事到如今你跟我說這個有什麼用,要不然你自己去說呀」,還是說「你說的話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怒火的走向有了瞄準綠的苗頭,他把發怒的對象改成了那個叫宮崎的護士。把這個信封給退回去。就這區區五萬日元的誠意。這窮酸得讓他笑都笑不出來的金額,還特地通過律師送過來,簡直不可理喻。這還包括在律師的經費裡。東京到宇都宮往返要用掉一萬日元。就是說這誠意也就值四萬日元。

  他倒想問問那個護士,自己不得不在這裡借酒消愁的錢要怎麼算?慶多的入學費用要怎麼算?自己的父親到現在都還惦記著想用這個數目的錢去還債翻盤。慶多的制服和學校專用的書包和袋子要怎麼算?失去了貴族學校庇護的膽小鬼慶多去到農村要怎麼辦?為了讓琉晴進入成華學院上補習班的錢和學費怎麼辦?跟綠之間產生的致命鴻溝要怎麼辦?已經生不出孩子的綠要怎麼辦?那沒有教養、任性妄為的小鬼要怎麼辦……

  我已經醉了。

  沒有教養?對。是教養的問題,不是我的「血緣」問題。不好的地方都是教養的錯。好的地方都歸功於「血緣」。當然前提是有好的地方,哈哈哈。

  良多從錢包裡抽出一萬日元放在吧臺上。

  收了找的零錢,他走出正門,還沒醉到雙腳打晃的地步。

  他從袋子裡拿出信封,信封的背面寫著住址和宮崎祥子的名字。從這裡坐電車過去要一個小時。

  不能坐出租車,如今自己已經是個要計算每一分錢的窮酸工薪族了。

  良多在電車裡晃悠了一個小時,酒快要醒了。不過沒關係,酒醒了就再在車站前喝個爛醉就好。

  護士的家位於東京西部最邊緣的街道。電車擁擠不堪,良多有點噁心,結果還是半途下來改坐了出租車。

  已是晚上八點半,電車車廂尚未飽和。良多不習慣坐電車通勤,光跟旁邊站著的人膝蓋相碰都給他帶來不小的心理壓力。

  他坐上出租車,酒稍稍醒了些,但還是毫無疑問已經醉了。他心中的那把怒火儘管已經搖曳微弱了,但依舊燃燒不止。

  出租車抵達了目的地。良多從出租車窗戶向外抬頭,看他要去的房子。雖然沒有父親良輔住的公寓那麼破舊,但也是座十分陳舊的公寓了,建成大概有四十年了吧。五層樓,沒有電梯。

  護士的房間是二〇四號。

  良多下了出租車後朝房子走去。上了樓梯右拐,就是她的家。

  換氣扇打著轉,吹出燉菜的香味。這是他十分熟悉的一種味道。

  他站在屋外豎起耳朵聽了一會兒。裡面傳來一個剛過變聲期的少年的聲音,還有一個已經算不得年幼的少女的聲音,好像是因為吃飯的事鬥起嘴來。一個似乎是母親的聲音在勸架。最後,似乎是兒子的聲音開始逗樂起來,吵架聲變成了歡笑聲。其中沒有聽到父親的聲音。

  這就是讓她把別人置於不幸的理由的「親子關係」嗎?她說過,關係改善了。但是,這難道不是她把別人拖入不幸的深淵才得手的「幸福」嗎?

  良多的怒火又被激起來了。但,似乎哪裡又更清醒了些。

  良多敲響了鐵制的大門,用拳頭敲得咚咚作響。

  「你回來啦。」

  裡面傳來女人的聲音,門開了。

  大概以為是丈夫回家了吧。滿臉笑容地打開房門的女人的臉,在看到良多的瞬間就僵住了。

  「啊——」

  祥子結結巴巴地說不出話來,微微整了整衣裝,趿拉著拖鞋走到門外,回手將門關上了。

  她深深地低下了頭。

  「是燉菜啊,聞起來很香啊。」

  用的不是牛肉,而是豬肉做的燉菜,繼母信子也經常做。父親因為這個當不了下酒小菜而發過脾氣,大輔和良多倒是會把燉菜消滅得一乾二淨。

  祥子不知該如何回答,視線游離不定,再次深深地彎腰鞠了一躬。

  良多從西服的內袋裡掏出那個裡頭放了錢的信封,遞過去。

  「這個還給你!你的誠意!」

  良多刻意慢慢地強調了「誠意」兩個字,漂亮地噁心了她一把。良多那輕微的憤怒如今開始轉變成一種肆虐的、扭曲的快感。

  「對不起。」

  祥子再次深深低下了頭。

  「就因為你,我的家庭已經變得一團糟了。」

  祥子低垂著頭,全身都在顫抖。

  「我想問你一個問題。你就是因為知道自己的罪行已經過了時效了,才會做出那樣的舉動吧?」

  祥子抬起頭,不停地輕輕搖頭。

  「不是這樣的。我不知道時效的事,真的。」

  如果這是演技的話,那麼這就是可以媲美一流女演員的激情表演。

  但良多嘲諷地一笑。他還想多折磨她一會兒。

  「撒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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