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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11

  今天是第一天去宇都宮的技術研究所上班,良多選擇了開車前往。公司雖然會報銷坐新幹線通勤的費用,但由於長時間都是開車上下班,所以他沒有坐電車的打算。只要使用高速公路的折扣價,基本上靠電車定期費的補貼就夠了。油費雖然是自掏腰包,但這也是享受駕駛樂趣的代價。

  通勤時間大約要兩個小時。這也跟坐電車沒什麼差別。

  雖說是降職,但是待遇基本上沒變,職位也相同,不同之處只有誰也不會關注的工作和未來的前途。今後恐怕職務也好、工資也好都不會再上升了吧。即便如此,要維持一家三口現在的生活,這個數額還是足夠了。

  早上,出門前良多隻跟綠說了句「我被踢到宇都宮的技術研究所去了」。綠似乎吃驚不小,但並沒再說些什麼。

  良多所屬的屋頂綠化項目是一個五人的團隊。良多雖說是個領導的職位,不過在這裡也不過就是個擺設。部下都是從事屋頂綠化研究好多年的研究員。所以他的工作也不過是管理他們的工作進展情況罷了。

  雖然早晚還是會找點「工作」來幹,不過現在他不過就是個礙事的。

  良多的辦公桌孤零零地設在一個寬敞的辦公室的角落裡。似乎部下大部分時間都待在實驗室,並不在辦公室裡露面。他們跟良多打過招呼後,就迅速縮回實驗室去了。

  留在辦公室的多數是跟良多一樣,被從本部的其他部門踢出來的閒人,還有幾位是臨近退休的老前輩。有好幾個以前見過面的,不過現在也僅限於象徵性地打個招呼,不再有什麼過密的接觸。

  很多職員一大清早便堂而皇之把報紙攤開在桌子上看,這著實讓良多吃了一驚。

  不過,如今已經過了對此表示憤慨的時期。

  那天下午約好了有客人來訪,是鈴本律師從忙碌的工作中抽了空當過來拜訪,目的是來彙報訴訟的結果。良多告訴鈴本可以把書面文件直接寄過來,如果有必要見面的話自己會過去事務所那邊。不過,鈴本說因為剛好有事去小山,順便來拜訪下,而且如果換成其他日子,恐怕最近就沒時間見面了,良多也只好勉為其難地同意了。

  降職這事任誰都看得清楚明白。雖然不想讓鈴本看到他如今這副田地,不過既然過來拜訪了也不能隨便搪塞,良多便把「自己被踢出來」的事告訴了鈴本。

  鈴本一開始似乎覺得這只是個玩笑。因為他從來就沒想過良多會被降職,他以為調去宇都宮是為了新項目而臨時做的安排。

  雖然這樣的解讀會讓自己比較好受,不過良多還是毫無隱瞞地跟鈴本說了實情。

  鈴本說要給他介紹擅長勞務關係的律師。

  良多也知道鈴本是真心實意地在為他擔心。他鄭重地拒絕了介紹律師的事,約好了在宇都宮會面,便把電話掛了。

  寬敞的辦公室的一角被佈置成了一間會議室,四面全是玻璃。良多把百葉窗全部放了下來,倒並不是為了擋住屋外的視線。而是,不想讓鈴本看到那些沒有工作到處閑晃的人。

  鈴本用比平常更加閒散的語氣宣告著良多的全面勝利。法院准許了申請中百分之七十的金額。有了這個數目,雖然買不起良多如今開的這輛車的同款新車,不過,齋木家可以買好幾輛那種小型貨車了吧。

  良多心裡有數,不管那金額有多少,都無法填補自己失去的東西。

  「什麼嘛。難得我大老遠地跑來彙報勝利,你倒不怎麼高興嘛。」

  鈴本把背靠在會議室的大椅子上,笑著說。

  「沒贏啊,我沒有贏。」

  良多沒有坐在椅子上,還是保持站立的姿勢,仿佛背上的筋骨被人抽走了幾根,弓著的背看起來毫無自信,也蒼老了許多。

  「這個,可能吧。訴訟這種事沒有誰會是真正的贏家。」

  聽了鈴本的話,良多搖了搖頭。

  「我說的不是這個。」

  鈴本被良多這充滿自我反省的語氣震驚了。從前,良多從來沒有在人前展露過這種狀態。他一直都很強勢,是不容辯駁的強硬派……

  「我是不是做錯了?」

  良多喃喃地說道。

  「這可不是你的風格啊。」

  鈴本反復地觀察著良多的臉,似乎感到十分有趣。

  「不過呢,野野宮,不知為何,感覺我要喜歡上你了。」

  鈴本打趣道,不過似乎也並不全然是開玩笑。

  「笨蛋。被你喜歡,我可一點都高興不起來。」

  本來是要說些玩笑話,來報復下他的打趣,結果卻變成了認真的語氣。

  鈴本一本正經地看著良多。

  良多苦笑著,揮揮手,打斷他的視線。

  「怎麼了?想要被誰喜歡啊?豈不是越來越不像你了?發生了什麼事?」

  鈴本半開著玩笑,但語氣變得擔心起來。

  良多苦笑著搖搖頭。

  「啊,對了。」

  鈴本從西裝裡掏出一個信封,一個沒有任何圖樣的白色信封。

  「差點忘記了,這個。」

  鈴本甩了甩信封,把它放在桌上。

  「是什麼?」

  「那個護士給的。和醫院的賠償金是兩碼事。怎麼說,算是她盡己所能最大的誠意了吧。」

  良多想起來護士姓宮崎,腦海裡殘留的記憶是她和家人一起消失在裁判所的走廊時的背影,卻怎麼也回憶不起她的長相。仿佛是受到了太大的打擊,反而讓始作俑者的臉從他的記憶中被抹去。

  他拿起信封。良多該對這信封的分量作何感觸才好?免罪符嗎?他應該憤怒才對。她把自己的痛苦轉嫁到別人身上,以此來獲得內心的安寧。她完美了。自己的家庭已土崩瓦解,陷入不幸的境地。

  應該憤怒的。然而,良多卻什麼感覺都沒有。

  五點從技術研究所出發,到家已是七點半。回程由於趕上市區的晚高峰,道路沒有早上那麼通暢。

  把車停在地下停車場後,良多沒有起身,就那樣待在車裡。他把頭伏在方向盤上,一動也不動。

  過了一會兒,良多從車上下來,朝入口走去。然而,他的腳步卻突地頓住了。

  他轉過身,朝停車場的車輛進出口處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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