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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丈夫和孩子現在也跟我親近了。終於可以平靜下來思考之後,我對自己所做的事感到越來越恐懼。我想要好好地贖罪。」祥子淚流滿面。她突然轉身朝向旁聽席,對著良多和綠、雄大和由佳裡深深低頭鞠躬。

  「真的很對不起!」

  祥子沒有抬頭,再一次大聲地道歉道:

  「對不起!」

  良多一動不動,其他人也一動不動。

  退庭的時候,良多看到了被法庭工作人員帶著從走廊走過的祥子的背影。她的身後跟著一個穿學生服的寸頭少年和一個小學高年級的少女,還有一個胖墩墩的大個子中年男人。他們應該是祥子的家人吧。

  他們的身後,一個肩上扛著照相機的記者模樣的男人緊追而去。

  一家人拐過走廊的角落,終於不見了。

  良多尋找著鈴本。

  這家古色古香的咖啡廳位於從裁判所步行過去很快就到的地方。沒有誰提議,野野宮一家和齋木一家,四人默然地走了進去。

  店裡坐著兩位住在附近的老人,在離得稍遠的座位看著報紙。店內十分清靜。

  四人坐在最裡面的一個包廂裡,一邊一對夫婦地相對而坐。所有人都點了熱咖啡,只有雄大一個人點了肉桂吐司。他解釋著,早上為了托人照顧孩子,一直慌慌忙忙的,錯過了早餐。

  沉默了好一會兒,由佳裡掏出一根香煙點著,吐出一大口濃煙,率先開口道:

  「就因為撫養孩子心煩氣躁這點事,就要遭這個罪,簡直忍無可忍!」

  雄大立即附和:

  「對,就是啊。再說,那個女人一開始就知道有個繼子還是選擇再婚。說的好像都是別人的錯似的。」

  由佳裡又狠狠地吸了一口煙。良多這才知道,原來由佳裡是吸煙的。是在孩子們面前才忍住不抽的嗎,還是在家時就算孩子在跟前也會抽?

  「還說很痛快……」

  由佳裡噴著煙狠狠地吐出一句話,又繼續說:

  「難道她覺得這跟在商店裡小偷小摸是一回事嗎?」

  雄大用勺子挖了些吐司上蓋著的奶油,用舌頭舔了舔,嘗了嘗味道後張嘴附和道:

  「就是。那個女人根本就沒弄明白,自己有多麼罪孽深重。」

  雖然語氣聽起來輕飄飄的,但看得出雄大也是以自己的方式在發洩怒火。

  「她說她現在過得很幸福是吧,那個女人。所以才說什麼要贖罪。少開玩笑了,沒這麼便宜的事吧!」

  聲音雖然壓抑著,由佳裡的語氣卻十分激烈。

  「不過,那個。」

  雄大把臉轉向良多,繼續說:

  「這麼一來,理所當然賠償金是不是也該增加了?」

  良多想搖頭,身體卻沒有做出任何反應。這麼一來過失不在醫院,他可不覺得賠償金還能增加。這回就變成了護士的管理責任的問題了。

  「這是理所當然的吧。」

  由佳裡仍然憤憤難平,聲音極具攻擊性。

  「這個,你找鈴本先生問一問唄。」

  雄大說道,語氣宛如在跟跑堂服務生提要求。良多當即就想反駁,但最終還是老實地應下了。

  「好的。」

  良多輕輕點了點頭。

  「要被抓進監獄去的吧?」

  一直沉默不語的綠抬起了蒼白的臉問道,並沒有特意問誰。

  「那是當然的吧。」

  由佳裡依然怒氣衝衝地說,然後把煙頭撚滅在煙灰缸裡。

  「希望關她個五年、十年。這我還覺得不解氣呢。」

  雄大一邊吃著吐司,一邊難得地提高了聲調。他也是憤懣難平。

  所有人找到了一個共同的敵人,把積攢到現在的不滿和憤怒都一股腦轉向祥子。

  良多有些猶豫,到底要不要把從鈴本那裡聽來的話告訴大家。但他轉念一想,也不能放任它就這樣不斷激化,於是開口道:

  「這個,好像已經過了時效了。」

  「過了時效?」

  雄大一嘴的吐司幾乎就要從嘴裡噴出來。

  「鈴本說,如果罪名成立就是搶奪未成年人罪,但是時效是五年……」

  聽到良多這句話,反應最激烈的是綠,幾乎是尖叫著說道:

  「做了這樣的事,道個歉就完事了?!開什麼玩笑!」

  「聲音太大啦。」

  良多責備道,綠卻冷冷地回看著良多。

  「這叫人怎麼接受!我們今後還會繼續痛苦下去,憑什麼只有那個女人有時效!」

  由佳裡的聲音也逐漸接近嘶吼。

  良多卻覺得綠像是在笑,雖然看起來極不自然,卻是他好久不曾見過的笑容。

  「一定是知道過了時效,才會跑出來說的,那個女人!一定是這樣的。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她。那個女人,我絕不會原諒她!」

  綠怒火攻心,面紅耳赤。自從孩子被抱錯的事東窗事發以來,綠的臉色就一直蒼白如紙,如今似乎憑藉著這滿腔的怒火恢復了生機。

  只有良多一人還保持著冷靜。因為他覺得這很有必要。但也因此,他體會到了獨自一人被孤立的滋味。

  除了良多之外的三個人還在不斷發洩著對祥子的怒火。

  這時,良多突然想到,多虧了這事,他提出要同時撫養琉晴和慶多的事煙消雲散了。

  良多沉默地聽著他們三個人七嘴八舌地發洩著滿腔的憤怒。

  最終,本來應該在天黑之前去接寄放在裡子家的慶多的,最後徹底入夜了。在開往老家的車上,綠一直焦慮不已,只盼慶多不要哭鬧讓裡子為難才好。良多開著車,一言不發,他很想說弄到這麼晚都是因為綠。在咖啡廳裡就屬綠咒駡的話最多。

  即使雄大想轉移話題,綠也熟視無睹,只一味地將滿腔怒火訴諸言語,瘋狂發洩。

  意外的是,慶多很老實地跟著裡子邊看電視,邊吃完了晚餐的掛麵,之後連澡都洗好了。看見良多等人回來,他也沒有哭,而是十分開心地迎出來,說著「你們回來啦」。

  良多和綠都真切地感受到了慶多的成長,但同時也感覺到了交換住宿的影響,這點不可否認。如此特殊的情況下,孩子們卻還能健康成長,這讓綠感到悲傷、感到心痛。

  就如此這般發展下去,以後還會看到新的希望嗎?不,一定不會有任何改變,只會更加痛苦。綠漸漸地再次陷入對祥子的憤怒之中,怒火在她腦海中肆虐地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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