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是枝裕和 > 步履不停 | 上頁 下頁 |
三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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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按了內線轉接,放下話筒。母親終於拿著換洗衣物走向浴室了。淳史還站在簷廊找著看不到的蝴蝶。由香裡憂心地看向我。我笑了一下,表示沒事。 我走到候診室附近看看情況怎樣了,結果聽到父親的聲音從診室傳來。 「那就叫救護車……不,我已經……我當然也想要幫忙……可是……」 透過門上的窗,我可以模糊地看見父親的影子。 「對不起,我幫不上忙……」父親最後這麼說,然後安靜地放下話筒。 「叮」的一聲一直傳到候診室來。 父親站著,絲毫沒有動作。我也不敢動彈,只能佇立在候診室門口。 救護車一停在家門對面,附近馬上圍起了人牆。過了一會兒,房阿姨躺在擔架上從玄關被抬了出來。原本站在遠處,雙手交叉在胸前觀看的父親走到救護車附近,很憂心地看著她的臉。可能是呼吸困難,她戴著氧氣罩,看不清臉上的表情。 「脈搏呢?現在多少?」 父親問救護隊員。 「不好意思,很危險,請離遠一點。」 救護隊員不知道是不是沒聽到父親的聲音,不帶情緒地說道。那年輕人可能沒有發現父親是醫生,而父親被當作看熱鬧的民眾,也失去了冷靜。 「不、不是這樣的,我是……那裡的……」 對著忙碌的救護隊員,父親指了指自己身後的家。但一切仍在繼續進行,父親的行為絲毫沒有對事態造成影響。隊員打開救護車後門,將擔架滑進車內。我站在玄關,靜靜地看著站在救護車旁不知所措的父親的背影。我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心酸的父親。 救護車沒有鳴笛便開走了,父親被留在一旁。他站在馬路上,有些不舍地目送著救護車。又少了一個叫父親「老師」的人了……我也變得有點感傷。圍觀群眾三三兩兩地散去。可能是已經過了住宅區,過了一陣子救護車拉響了警笛。 「啊,該睡了……」 發現只有自己被遺留下來的父親,像是對自己說似的,走回我所在的玄關這邊。我很想跟他說些什麼,主動靠近他一步。察覺到這件事的父親看了我一眼,像是拒絕憐憫似的撇開視線笑了一下。 「不要穿著這種睡衣亂跑,丟人現眼……」 嘮叨了我一句後,父親就匆匆進門了。警笛還在遠方響著,我感覺到拖鞋裡的腳底板冰涼冰涼的。 進了家門,我走向浴室,打開洗手間的門站在鏡子前。我在那裡假裝刷牙,看看裡面怎樣了。浴室裡安安靜靜的。我正想問「媽,你還好吧」的時候,母親先發出了聲音。 「明明說要修瓷磚的……結果吃飽睡足就回家了,那個信夫……」 母親好像是扭開水龍頭在洗假牙。 「那個人每次都這樣……只有一張嘴……」 她恢復了平時的尖酸刻薄,這讓我放心了許多。我隔著毛玻璃感覺著她的存在,然後用母親幫我準備的牙刷刷牙。 這一天發生的這些連事件都稱不上的小事,直到現在我都記憶猶新。因為正是在這一天,我第一次感覺到父母不可能永遠都像以前一樣。這是件理所當然的事情。但即便我眼看著父母年華老去,我卻什麼都沒有做。我只能不知所措地遠遠看著同樣不知所措的父母。而第二天,我甚至忘記了這些事件,仍對他們的存在感到厭煩,然後馬上回到了屬我自己的、與他們毫不相干的日常生活。雙親會老,是無可奈何的事情;會死,多半也是無可奈何的。但是,沒能與他們的衰老或死亡發生一點聯繫這件事,對我來說如鯁在喉。 母親第一次倒下的一年後,發生了第二次腦出血。雖說癡呆症持續惡化,但也曾一度恢復到可以坐在病床上用嘴進食,甚至醫院方面還提到差不多可以開始複健了。母親常對幫她擦臉的看護故意說些「很痛的」「你技術好差啊」之類的刻薄話逗大家笑,所以她在醫院裡頗得人緣。也正因如此,當我接到通知時就更加震驚。「決定了嗎?若這樣下去,大概只能撐四五天吧,要動手術嗎?」被主治大夫這麼問,我毫不猶豫地低下頭說「麻煩您了」。我現在還不能讓母親死。要讓她看到有出息一點的我,我想。「那麼……我無法保證手術後令堂的腦功能不會受到影響,但我會盡力的。」主治大夫對我露出微笑。 手術成功了。雖然已經無法開口,眼睛也看不到,但在耳邊跟她講話,她還是會點點頭或搖搖頭。再接下來的半年,我每天就只能不知所措地看著母親一步步接近死亡。從剛開始的急救醫院轉到第二間醫院的時候,母親已經不被看作一個人了。醫生和看護從來沒有叫過她的名字,也沒有跟她說過話。當然也可以說,那是因為他們從來沒見過母親有說有笑的樣子。我去探病,卻要看到母親被當作東西看,實在是很痛苦的事情。但我還是硬著頭皮每天去探病。可能是為了彌補無視父親托夢忠告的過錯,也有可能是為了懲罰犯錯的自己。 轉院之後沒過多久,母親便無法靠自己呼吸了。她已經不會再有任何奇跡了,這點就算我這個親屬也非常清楚。可是我還是沒放棄。 「請裝上人工呼吸器。」我說。 「要裝嗎?」 醫生驚訝地看著我。 「我認為您已經充分努力過了……」 這次換我驚訝地看著醫生。他露出嫌麻煩的表情。人工呼吸器一旦裝上就無法輕易地拿下來。從醫院的角度來看,他們當然不想持續治療需要那麼多種藥物的病患。因為對於一張病床,醫院所能要求的醫藥補助是固定的。因此,從利益的角度來考慮,醫院當然是希望多治療比較省錢的病患。 「就像是銀行的呆帳一樣。多醫多虧損。」 一個熟識的醫生如此告訴我。即便如此,我還是請他們尊重家屬的期望。過了沒多久,我被護士長叫去。我坐在醫護中心,和幾乎沒有說過話的五十幾歲的護士長對談。她勸導著堅持要求加裝人工呼吸器的我。 「我相信令堂也不會希望用這種方式延長壽命的。」 她試著說服我。 「我認為這完全是家屬的自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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