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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被這麼一說,我有股衝動想要狠狠揍眼前的這個女人一拳。你懂什麼?我握著拳頭在心裡大喊。你可以馬上說出我母親的名字嗎?你從來沒有在我母親耳邊跟她說過話,你憑什麼斷言她不想延長壽命?前一天,我才在母親耳邊問她:「還可以撐下去嗎?」她清楚地點了兩三次頭。我問她:「會不會痛?」嗯她也清楚地點了頭。你根本不知道這些事情,你也根本沒有試著去知道不是嗎?我很想這麼說。

  「拜託您了。」

  結果我只說了這麼一句,然後深深低下了頭。因為我害怕母親受到比現在更冷淡、更不像人的待遇。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我無法否定她說的「自私」這個詞。還不想讓母親死去這個想法,確實除了我的自私之外什麼都不是。

  母親被我那樣的自私拖著,又多活了三個月。在這三個月間,由香裡生了小孩,是個女孩。母親恐怕已經無法認知我成為父親這件事了吧。當然,她的身體狀態也早已不允許抱小孩了。所以,那三個月對母親來說,或對我來說到底有什麼意義,說實話到現在我都不知道。也許就像醫生和護士長說的,我只是延長了她的痛苦而已。

  最近我常想的是:如果父親還活著的話會怎樣?身為醫生的父親會如何判斷?身為丈夫會有何種感情?然後,如果大哥還活著的話會怎樣?他會不會責怪我做的判斷?到現在我偶爾還是會問自己這些沒有答案的問題。

  不知不覺間,我走到了二樓自己的房間。可能是結束了漫長的一天之後想要一個人獨處吧。我穿著睡衣坐在書桌前。已經坐不太下的旋轉椅吱呀作響。書桌上依舊擺著下午被我揉成球丟在那裡的那篇作文。我拿起來攤開看,可能從姐姐手上搶回來的時候太過用力,左上角破了一點,還有紅色的類似西瓜汁的漬。作文上畫著圖,那是穿著白袍、提著公文包的父親和大哥,還有掛著聽診器、張著嘴大笑的小學生時的我。笑到看得見喉頭的我,看起來真的很快樂。我拉開抽屜找著,然後在老舊的自動筆和鑰匙圈後面找到了透明膠帶。看起來還可以用。我把作文翻到背面,將撕破的地方細心地用膠帶貼起來。這就是我這一天唯一做的一件修復作業。在那之外,我什麼都沒有做。

  我安靜地下樓。從玄關旁姐姐的房間傳來由香裡和淳史嬉鬧的聲音。那聲音聽起來很幸福。我沒有馬上走向那裡,而是走進了關著燈的廚房。走廊盡頭的那間和室裡聽不到說話的聲音,可能父母都睡了吧。我從餐櫥拿出杯子倒了水喝。廚房桌上那朵粉紅色的百日紅在黑暗中顯得很亮眼。

  很久以前,我們剛搬到這裡的時候,我和大哥、姐姐曾一起去探過險。我們確認了附近公園和學校的位置,偷看人家的狗屋,探險似乎永無止境。中學的後方有一間大房子,房子的大門旁有一棵百日紅的樹枝長到外面來,花朵一直垂到路邊。

  「這是爸爸在庭院種的那種樹。」大哥說。

  「明年會開花嗎?」姐姐問。

  「笨蛋,哪會長那麼快啊?」

  大哥說:「到開花至少要十年。」他摸了摸花,聞了聞味道。姐姐也踮起腳尖,用指尖觸碰花朵。我也踮起腳,伸出手,但完全觸碰不到。

  「喏。」

  大哥為我拉下樹枝。

  「不用。」

  我覺得被當成了小孩子,於是斷然拒絕他。

  我助跑,用力跳起,確確實實感覺到觸碰到了花朵,然後落地。我這才發現一枝百日紅的花葉握在我手裡。

  「不關我的事啊。」

  「會被罵的。」

  大哥和姐姐說完便逃跑了。我也怕會有人從房子裡跑出來罵,所以拼命追著那兩個人的背影。到家的時候周圍已經暗了。

  「把它丟了啊。」

  雖然大哥在玄關這樣說,但我搖搖頭拒絕了。一方面我是顧忌著亂丟證據萬一被發現就完了,另一方面是因為那百日紅的花太過鮮豔、漂亮,我捨不得丟。我忐忑不安地把握在手裡的粉紅色百日紅送給了廚房裡的母親。

  「該不會是偷摘的吧?」

  在稱讚過好漂亮之後,她看著我的臉問。大哥和姐姐都喝著麥茶,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

  「撿到的啦。」

  我沒看母親的臉,跑去加入他們兩個。

  第二天早上,我發現百日紅被供在了佛龕前。有一陣子,我每次看到那朵百日紅,都覺得是老天爺在指責我的罪過,感到很不安。

  從那之後已經過了三十年。現在我眼前的這朵百日紅和當時同樣的鮮豔漂亮。也只有那個美,是和三十年前一樣的。除此之外的一切,幾乎都不留任何痕跡地改變了樣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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