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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父親說道,言外之意是責怪沒有挽留姐姐他們的母親。不,也許父親沒有這樣的意思,但至少在母親聽來是這樣的。

  「這樣不是挺好的嗎?那麼多人吵吵鬧鬧到晚上,受不了的是我們自己吧?」

  所謂的「那麼多人」,實際上也只有四個,和我這邊的家庭只差一個人。由香裡似乎也注意到了這一點,突然停下筷子,像是改了什麼主意一樣帶著笑看著淳史。

  「白天吃壽司,晚上吃鰻魚飯,好豐盛啊……」

  淳史沒回答,默默動著筷子。

  「早知道就不做那麼多天婦羅了,真是浪費。」

  母親回頭看著廚房說。

  由香裡聽到後露出了失落的表情,像是在說「完了」。她聽出來,在母親心裡,午餐的主菜終究是天婦羅,而不是壽司。

  「要不我帶一些天婦羅回去好了……」

  由香裡還想挽回剛才的失誤,繼續說。

  「天婦羅已經不好吃了,都軟了……」

  母親沒有正眼看由香裡,用筷子攪動著湯。由香裡困擾地看向我。我用眼神示意她不用在意,母親一向這樣,然後將注意力集中在鰻魚上。

  「叫『松』是對的。『竹』以下的話才不會給魚肝湯呢,只有那種速食湯。」

  ① 日式套餐通常以「松」「竹」「梅」區分等級,「松」是最高級的。

  母親說完,發出聲音喝起湯。聽了那個聲音,父親面露不悅。父親總是抱怨母親吃飯沒有規矩,叫她不要發出聲音,不要把飯跟菜同時放進嘴裡等。母親不在場的時候,父親還常說不能把孩子交給她那種人教養。但母親也常常在他不在場時說:「明明飯菜一起吃比較好吃啊。」

  「呃……這個能吃嗎?」

  淳史很噁心地夾起湯內的鰻魚肝給由香裡看。

  「嗯,吃是可以吃啊……」

  由香裡對著淳史笑了笑,歪頭表示只不過不知道味道怎樣。

  父親聽了這樣的對話,看著旁邊淳史的碗。

  「不用勉強哦,爺爺幫你吃掉。」

  父親「嘖」地舔了一下自己的筷子,不客氣地伸進淳史的碗中夾起鰻魚肝放進嘴裡。淳史的視線在父親的嘴角和被筷子沾到的湯碗之間來回看著。母親可能感覺自己剛稱讚過的鰻魚肝被父親否定了,一瞬間露出生氣的表情。

  「那奶奶分一點鰻魚給你好了。」

  母親裝出笑容,夾了一片自己的鰻魚放到淳史的鰻魚上。

  「哎呀,真好。」

  由香裡又笑了。這次換父親不高興了,原本是出於善意幫淳史吃掉鰻魚肝的,現在這樣不就變成爺爺搶了孫子的東西吃了嗎?

  又開始了……我這麼想,試圖儘量遠離那個糾結的狀況。我一向把眼前這兩個人的互動,當成是屏幕那頭正在上演的電視劇。這是我長久以來養成的習慣。我沒有姐姐那樣的能耐,還可以加入他們,開開玩笑去緩和氣氛。由香裡當然也還沒學會那樣的高超伎倆。但她還是不斷做著無謂的努力,希望造就一個其樂融融的餐桌氣氛。

  「我吃不下那麼多飯。」

  母親呢喃著,突然將米飯倒入我的飯盒中。鰻魚被米飯蓋住了一半。

  「喂,媽,哪有把飯從上面蓋下來的……」

  我無奈地說到一半就放棄了。並不是我吃不下那麼多飯,只是飯蓋在菜上面,看起來當然比較難吃,但母親是不會講究這種細枝末節的。

  「吃到肚子裡還不是一樣。」

  她似乎發現了我的不滿,開始替自己找藉口。不,與其說是找藉口,更像是在責怪我竟然會在意這種小事情。我只好將母親的白飯撥到旁邊,挖出下面的鰻魚送進嘴裡。

  「她啊,一直就是這麼粗枝大葉的。」

  父親像是自己遭難似的憤慨起來,用筷子指著母親說。

  母親聽到父親借我的事對她發難,似乎一下賭起了氣。

  「什麼粗枝大葉,你真好意思說啊……」

  母親沒有繼續說下去,取而代之的是調侃的笑容。由香裡交互地看著他們兩個人,似乎想要插話進去。

  父親像是發覺了這件事,對由香裡說:「我帶她去聽演奏會,結果她睡著了,還打呼嚕。她就是這麼個人……」

  由香裡不知道該怎麼回應,索性低頭沉默著。

  「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啊?」母親嘴裡塞滿了鰻魚回嘴。我從口袋裡拿出手機,開始查詢明天的電車換乘信息。我希望中午以前可以趕回去。並不是說有什麼特別要緊的事情,只是如果拖拖拉拉的話,我怕明天中午也要在這種氣氛下吃午餐。那是我無論如何都想要避免的。

  「隔壁房間有好多唱片啊。」

  由香裡對著父親轉移話題。應該是下午大家在看照片的時候發現的吧。唱片機旁邊的櫃子上,的確是塞滿了老舊的黑膠唱片。父親聽到後眼睛突然亮了起來。

  「我年輕的時候的確收集了不少……」

  正當父親打算講起關於唱片的老故事時,母親趕緊見縫插針。

  「那只是裝飾而已啦。現在根本就不聽了,純粹是占地兒……」

  母親說著,視線沒有離開鰻魚。父親的笑容逐漸僵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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