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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第四章

  「沒關係啦,又不貴。很輕啊。多少錢啊……不用在意啦,又不是要買兩三個……」

  母親給姐姐打電話的聲音從走廊傳到起居室。我完全不知道她們在聊什麼。本來只是打電話確認阿睦忘記帶走的帽子該不該寄給他們的,結果話題一個接著一個,花了十分鐘都沒有說完。因為怕外賣的鰻魚飯涼了,我們只好不等母親回座,又繼續吃了起來。

  「媽媽有手機吧?」

  由香裡比著打電話的手勢問。

  「就放在那裡啊。」

  我用筷子指著起居室的燈桌。上面擺著一隻操作簡易的粉紅色手機,是姐姐買給母親的。

  「從家裡往外打的時候,她都特地到玄關用家裡的電話打。」

  父親好笑地說。他沒有動鰻魚,只一直喝著啤酒。

  「為什麼呢?」由香裡歪著頭百思不解。

  「說什麼沒有線的電話不可靠,真是個笨蛋。」

  父親壞心眼地用鼻子笑了一下,幫由香裡倒滿還剩一半的啤酒杯。由香裡也笑著用雙手扶著酒杯。可能是因為有人跟他一起喝,父親從剛才開始心情就一直很好。當他們的笑聲重疊在一起的時候,母親用指尖旋轉著帽子走了回來。

  「她說留在這邊就好了。」

  母親正要在坐墊上坐下,發現父親和由香裡在笑著。

  「有什麼好笑的?」

  她邊說邊把帽子丟在房間角落的坐墊堆上。父親說沒什麼,不想理會母親的問話。他十分享受地又喝了一口啤酒,用大拇指抹掉沾在鬍子上的泡沫。由香裡也低著頭忍著笑。母親看到他們那樣子,像是有點嫉妒。

  母親喜歡打電話——我不知道這麼說到底對不對。她的確經常打電話過來,但那可能是因為我很少回家。如果我經常讓她看到我,也許她就不會那麼頻繁地打給我了。如果說她不是喜歡打電話,而是迫於見不到我,只得將打電話作為一種替代手段的話,的確會令我有些心痛。

  母親雖然不喜歡手機,但父親過世之後她也學會了發短信,常發短信給我。她還和阿睦及紗月發短信聊天,並開心地說:「我有年輕的網友了。」

  我現在還清楚地記得跟母親打的最後一次電話。十二月二十九日早上九點剛過,我四穀公寓裡的電話響起。我在床上一聽到那鈴聲,就知道有什麼事情發生在母親身上了,然後便對自己犯的錯誤感到忐忑不安。電話是姐姐打來的。

  「媽媽剛剛打電話過來,感覺很奇怪。我掛完電話馬上叫了救護車,我現在就過去,你也趕快過來吧。」姐姐在電話那頭說道。我放下話筒,在做出門的準備之前試著打電話到老家。

  「喂,這是橫山家。」

  竟然是母親接的。我先是吃了一驚。「怎麼了?」「沒事,被絆了一跤。感覺好冷。」母親的語調比平常的要緩慢,一直重複著一樣的話,不得要領。「好冷,動不了了。怎麼回事啊?」我什麼都做不了,只能握著話筒。隨後我聽到電話那頭救護車的警鳴聲由遠及近。

  「救護車來了吧?」「是嗎?」「姐姐幫忙叫的。」「真討厭,好丟臉啊。」「不是說這種話的時候吧。」我有些不耐煩地在電話前等著。過了一陣子,救護隊員走進來接過電話。我告訴他我馬上過去,並請他告訴我母親要被送往的醫院。後來我才知道,當時母親還親手把健保卡交給了救護隊員。她明明坐在走廊連站都站不起來,到底是如何把放在電視上的健保卡交給救護隊員的?我和姐姐都百思不解,但的確像是能幹的母親的作風。

  母親倒下的一周前,父親難得地打電話來。我接起電話說:「喂?我是橫山。」父親沒表明身份,只問:「近來……好嗎?」我從那句話知道是父親打來的。「嗯,還過得去。」我說。父親難得會自己打電話過來,我感覺他當時跟平常有些不一樣。我問他:「怎麼了?腳好點兒了嗎?」他沒有回答我,只在嘴裡嘟囔了一下,隨即切入正題。

  「關於你媽的事……」

  「啊……你不用操心啦。」我馬上開朗地接他的話。

  「我昨天還和她通電話呢,她好好的啊。」

  對於我的回答,父親卻說:「其實並沒有……」

  「是嗎?」

  父親嚴肅的語氣,讓我開始不安。

  「嗯,我覺得差不多會在二十八日左右吧……」父親清清楚楚地說道。

  就在這時,我醒了。那是一場過於真實的夢,夢裡父親的聲音還言猶在耳。父親其實前一年就過世了。在夢裡面的我,感覺也是在知道這一點的狀況下跟他對話的。我起床洗完臉後,二十八這個數字還清楚地留在腦海裡。十二月二十八日是我的工作最終收尾的日子。我原本的計劃是和編輯部的同人小小地慶祝一下,然後回家大掃除,寫賀年卡,三十一日再和由香裡、淳史一起回母親住的老家過年。雖然我不想太在意那個夢,但一直到二十八日,我還是每天發短信給母親。她也一如往常地回我的短信,關心我的身體和蛀牙。於是我就松了一口氣,也沒有回去看看狀況。明明父親已經預先警告了我,我卻覺得反正再過三天就要回去了。若現在回去就應該會一直待到過完年吧,這是我想避免的。我已經沒有多餘的精神和體力花這麼多時間在母親身上了,那時的我是這麼想的。後悔,或說是罪惡感,一直到現在都還沒消失。說實話,我也不知道當她倒下的時候,若我在旁邊到底能幫上什麼忙。但在那之後,我不知道夢到了多少次抱著母親等待救護車來的夢。這個夢一直糾纏了我三年才終於消散。我從這裡面學到的教訓是:人生總會犯下不管付出多少代價都無法挽回的過錯。但我真正領悟到這點,又是更以後的事情了。

  母親在坐墊上坐下,打開蓋子,繼續美美地享用只吃了一口的鰻魚飯。

  「他們應該吃完晚餐再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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