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是枝裕和 > 步履不停 | 上頁 下頁
二六


  良雄很不好意思地說。父親的背影似乎動了一下。雖然沒那麼熱,但他從剛才起一直在扇著扇子,好像在否定什麼似的。良雄發出聲音啜飲著剩下一半的麥茶。

  「所以已經面試過了?」

  姐姐又倒了麥茶到他的杯中。

  「啊,不是那個意思。我是想先這麼打著工應該也還好……」

  良雄把第二杯麥茶一口氣喝掉。坐在姐姐旁邊的紗月,像是看奇怪的生物似的直盯著良雄看。小孩真是直接又殘酷。

  「嗯……不管怎麼說,身體健康是最重要的,是吧?」

  姐姐說道。恐怕她的本意是為了讓他好過一點,但在我看來,那應該只會讓他感到更不舒服吧。

  「不過我也就只剩健康了。」

  他應該是在開玩笑吧,還沒說完自己就先笑了。導致周圍的人錯過了該笑的適當時機。

  一小段時間內,起居室裡只有良雄的笑聲,緊接而來的是尷尬的空當。沒有任何人付出任何努力去填補那段空當。良雄將手中的杯子放到茶几上,正襟危坐。

  「那時要不是純平先生沒有救我的話,就沒有現在的我了。我心裡真的是充滿了遺憾和感激。真的很感謝,我會連純平先生的份一起好好活下去的。」

  良雄正兒八經地說完後,緩緩地點了點頭,仿佛是說給自己聽的。然後他背向大家,看著佛龕旁大哥的遺照敲了鈴。不知道是他用力過頭還是怎麼回事,鈴聲變得非常乾癟,回蕩在起居室裡。良雄那又大又圓的背上滿是汗水,白色的襯衫都濕透了,露出肉色。可能是那模樣太好笑了,淳史一直把臉埋在自己膝蓋裡偷笑著。坐在旁邊的由香裡用手肘頂了他一下,示意他停下,但他停不下來。父親手上的扇子不知何時已經停止了擺動。雙手合十之後,良雄轉過身面向大家,說:「那我先告辭了。」然後將手放在榻榻米上,深深地磕了頭。從他磕頭的樣子我感受到,他應該是把這次當作最後一次來這裡了。這十五年來,他每年都會出席,從不間斷。就算是有著救命之恩,以現在的年輕人來說,他也已經算是很懂禮數了。而且繼續關注他的人生之路,對我們來說也是一種煎熬。應該也夠了吧。當良雄拿起外套想要站起來時,他像是踢到什麼似的突然向前倒了下去,發出了一聲巨響。應該是跪太久腳麻掉了。「痛、痛、痛……」良雄發出慘叫,伸手像是想抓住什麼。我別無他法,只好抓住眼前的手,扶著他兩個人一起站起來。我的另一隻手拉著他的皮帶後面,就在那時,我聽到了一聲縫線撕裂的聲音。「沒事吧?」母親發出悠哉的聲音問。

  「該不會是腳麻了吧?」

  那種不用說出來也知道的話,母親卻偏偏要說出口。她從我們後面跟上來,這讓良雄更加惶恐。在我扶著他走路的期間,他不斷說著:「對不起,對不起。」

  走到玄關,良雄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說:「現在已經沒事了。」我不知為何覺得他很可悲,於是更想鼓勵他。

  「你才二十五歲而已。從現在開始努力,想做什麼都沒問題的。」

  我說著拍了一下他的背。「撲哧」,結果發出了很噁心的聲音。他的背就像洗澡用過的毛巾般潮濕,我的指間都是他的汗水。

  「這個嘛,我有時也覺得自己的人生也就不過如此了……」

  下了玄關穿上鞋子,他露出卑微的笑容。那不像是個二十五歲青年該有的表情。我首次對那笑容產生了強烈的厭惡感。我在褲子後面偷偷擦乾沾濕的手。姐姐和母親跟上來送客。

  「明年也要來露個臉哦。」

  就像今早迎接我們時一樣,母親跪在地板上,微笑著看著良雄。良雄外套穿到一半,停下動作,回過頭。

  「說好啦,請你一定要來。我們會等著你的。」

  母親雖然在微笑,但眼神中有一種堅定的意志,讓人無法說不。她當然不可能把眼前的良雄當作我哥,那為何如此執著地讓他來訪呢?也許她是受不了關於大哥的所有事情正一點一滴地消失,終究成為過去吧。果真如此的話,那對良雄可說是一大折磨。

  雖然臉上藏不住困惑的表情,但良雄還是輕輕地點頭答應了。然後他好不容易將外套穿上,說了聲:「那麼我先走了。」最後他又鞠了一次躬,再打開玄關門。關門的時候他又不小心用力過猛,發出巨大的一聲「嘭」,使得整個玄關陣陣顫抖著。從門的另一邊聽到良雄小聲地說:「對不起。」

  「又胖了呢,那孩子……」

  等到腳步聲遠離後姐姐說。

  「可能有個一百公斤吧。他背後這裡都是肉……」

  母親站起來摸著自己的背說。

  「他吃掉了兩個自己帶來的水羊羹呢,紅豆跟抹茶口味的。」

  姐姐豎起兩根手指頭說。

  「還喝了三杯麥茶。」

  母親豎起三根。

  我們不約而同地默默走向起居室。突然姐姐「哎」地慘叫並跳開。

  「你看那裡,有他的汗。啊,這裡也有,討厭,髒死啦。」

  的確,剛剛良雄走過來的路上,沿途到處都有汗水滴下來。母親從廚房拿出抹布丟在地上後,開始用腳踩著擦。

  我開始覺得良雄很可憐。我自己也很愛流汗,所以能感同身受。拿在手上的紙張總會濕漉漉的,寫好的字也常常因為汗水糊掉。但這是我無能為力的事情。人家大老遠拿著奠儀來到這兒,還要被嫌成這樣,實在很不好受。那就開空調啊,何必只給他吹電扇,又何必叫他明年也要來呢?看著用腳尖靈巧地捏起抹布的母親,我心裡這樣想。

  「那孩子剛剛說『要不是純平先生沒有救我的話』,應該是『要不是純平先生救了我的話』才對吧?」

  母親看著自己的腳尖說。

  「應該把二樓的騎馬機送給他吧?」

  姐姐吃著剛剛吃到一半的水羊羹,無所謂地說。

  「好啊。就這麼辦吧。」

  母親突然停住擦地板的腳。

  「你去車站攔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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