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是枝裕和 > 步履不停 | 上頁 下頁 |
二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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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點點頭,但不相信。一定又跟往常一樣,是她自己一廂情願或是會錯意的吧。 「聽了人家這麼說以後再看到蝴蝶,就覺得好心疼……」 母親邊歎氣邊說。她一定又把這只蝴蝶和大哥聯繫在一起了。可大哥過世已經十五年了,再怎麼樣,也沒有蝴蝶可以熬過那麼多個冬天吧?我本來想說的話到了嘴邊又吞了回去。 小學的時候,大概是生物課的觀察實驗,我們曾經被要求在家裡孵化蝴蝶。校園旁邊的菜園種著圓白菜,我們聽說那裡有很多蝴蝶幼蟲,下課後就沖到菜園去。我們跟菜園的農夫講了原委,他很高興地同意了。「這也算是幫了我一個大忙啊。」他說。我們便分頭去找躲在菜葉中間的幼蟲,一顆圓白菜裡頭總有個兩三隻。到了傍晚,我們準備的昆蟲箱裡頭已經是滿滿的幼蟲了。我們為自己的戰果大為振奮,結果拿回家裡給姐姐看到,她發出淒慘的悲鳴,哭著求我:「絕對不要拿進家門。」 我只好在後院養它們。將近一百隻幼蟲擠在一個昆蟲箱內實在不夠,我就把擺在後門附近那只廢棄的魚槽洗了洗,讓幼蟲移居到那裡面。雖然聽說只要是蔬菜它們都吃,但以防萬一,我還是只給它們吃圓白菜。我喂得很勤快,數周內它們就都變成蛹了。從此以後,每天一睡醒,我就先去後院看水槽裡的蛹孵化了沒有。 有一天,我嘴裡含著牙刷,像平時那樣到後院去看,發現有些異常。我趕緊沖過去,水槽裡面像開滿花似的白白一片。雖然有幾隻翅膀還沒長好,但一百多隻蛹在一夜之間全變成蝴蝶了。我趕緊刷完牙,抱著水槽到外頭去。然後打開蓋子,屏息等待。可是不知道它們是沒發現蓋子已經開了,還是沒有準備好起飛,所有的蝴蝶都一動也不動。我突然感到不安。是不是因為我把它們從菜園抓到這種地方來,結果孵出了不會飛的蝴蝶?我用手指敲了敲水槽的玻璃,但蝴蝶看起來還是沒有要動的樣子。感覺時間過了很久,正當我想要放棄,打算進去叫爸媽來看時,吹起了風,周圍的樹葉「沙沙」地搖動起來。一切就發生在那一瞬間。 我的眼前被一片白色覆蓋,忍不住閉上了眼。水槽中的紋白蝶似乎是在等待這陣風似的,一起飛了起來。那時,我甚至感覺聽到了蝴蝶揮動翅膀的聲音。那聲音大得就像是成群的鳥在一齊扇動翅膀。蝴蝶在一瞬間全部沒了蹤影,只留下滿滿一水槽它們脫下的殼。看著那畫面,我突然開始作嘔。我趕緊抱著水槽跑回後院,打開水管的水,將它們脫下的殼全部沖刷掉。當時我並不知道是怎樣的衝動驅使我這麼做,但我現在很清楚地知道,我感覺到的是死亡。震懾我的不是蝴蝶的誕生,而是蛹的死亡。我因為被一群死亡包圍而感到恐懼。 也許正因為突然回想起這樣的經歷,我沒辦法輕易地否定將紋黃蝶和大哥的死聯繫在一起的母親。也許在蝴蝶身上,的確有某種會令人聯想到死亡的東西。 這是在父親過世之後的事情:有一次我跟母親兩個人去掃墓。返回的時候,她又說了一個關於蝴蝶的故事。 「前不久,我出門到車站前買東西,結果在我走到站牌的路上,有一隻蝴蝶一直跟著我……」 我靜靜地聽著。 「然後,我走到站牌時,那只蝴蝶也跟要等公交車一樣,一直在我身邊不願離開,我就想說會不會是你爸……」母親說。 她的表情有些懷念,又有些寂寞。雖然生前老是在吵架,雖然過世沒多久就把他的內衣褲全丟掉了,但畢竟是夫妻啊。我微笑著這麼想。但我的結論下得太早了。 「我就跟它說:『是爸爸對不對?我在這邊一個人過得好好的,還不要來接我啦。』然後它好像就聽懂了,又搖搖晃晃地飛向海邊。」 母親邊說邊笑。當時我覺得自己真是傻,居然還感動了一小下。現在回想起來我才明白,其實不管看上去如何,母親實際上都是想念過世的父親的。 到了陵園的出口附近,母親看到已經無人供奉的老舊墓碑,就把手上的向日葵供在了上面,輕輕地合十雙手。我一直怕她會把向日葵直接丟進垃圾桶,現在終於可以松一口氣了。我們和等在事務所旁的由香裡他們會合,繼續往下走。一輛車經過我們四個人旁邊,開往陵園。 「爬這個坡也越來越吃不消了。」 母親發出有些疲憊的聲音說。 「如果有車的話,就輕鬆多了啊。」 母親的眼光追著剛剛那輛車。 「走路更健康喲。」 我像是教小孩似的跟母親說。由香裡回頭對我笑。 「真是夠鍛煉身體的。看來我今晚可以睡個好覺了。」 母親諷刺地說。 我也回頭看著車開上陵園的方向。太陽降到山的另一邊,反而使樹木的綠色顯得更加鮮豔。落日後的山散發出少許秋天的氣息。 回到家時將近下午五點。在幽暗的玄關擺著一雙沒看過的、已經穿舊的廉價皮鞋。今井良雄來了,那個我大哥用生命救回來的年輕人。當我們回到起居室時,良雄將他又圓又胖的雙腿折疊,端端正正地跪坐著,在佛龕前吃著自己帶來的水羊羹①。父親盤坐在簷廊,旁邊擺著蚊香,盯著庭院裡看。我們簡短地寒暄過「好久不見」「最近好嗎」之後,散坐在茶几附近。母親把電風扇搬到汗流不止的良雄旁邊,按強風,固定方向對著他吹。一年沒見,良雄看起來又胖了一些。穿著不知道跟誰借來的不合身的西裝,綁著便利店買的廉價領帶。佛龕前擺著被汗水浸濕到文字都糊掉了的奠儀袋。姐姐一邊將麥茶倒入他眼前的杯子裡,一邊和氣地跟他說話。 ① 日式點心的一種,在豆沙餡中混入瓊脂冷卻製成的更柔軟的羊羹。 「所以明年就大學畢業了啊……」 「是的,托您的福。」良雄點點頭,露出和善的笑容。我記得他重考了兩三年後,考進了當地一間我不記得名字,但學費貴得驚人的私立大學。原來已經過了四年了。 「工作找到了嗎?」姐姐接著問。 「本來想進媒體業,但哪裡都進不去。」 良雄又露出笑容。 那張臉就像是小孩和老頭的混合體,既不可愛,又不精悍。 「那個,戲劇學校呢?」 坐在電扇旁的母親問。 「很不好意思,那個從前年起就沒再去過了。」 每當開口,他的頭都會點上幾下。 「是嗎?真可惜。」 母親發出驚訝的聲音。 「媽,你去年說過一模一樣的話。就坐在這兒。」 的確,去年的忌日,良雄也駝著背,滿身是汗地坐在這裡。然後正如姐姐說的,母親也為他不再去戲劇學校表示了惋惜。而她本人似乎已忘得一乾二淨了。 「現在我在一家小型廣告公司打工,我覺得那兒應該也還不錯……」 「不錯啊。」 我開朗地附和他,然後看看由香裡。由香裡點點頭沒說話。 「啊不,雖說是廣告,但其實都是些超市傳單什麼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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