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是枝裕和 > 步履不停 | 上頁 下頁 |
一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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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裡太多不再使用的舊東西,壓縮著現在的生活空間。在置物間裡,三個小孩小學時的成績單、練毛筆的紙張、我的棒球衣和大哥的學生服,等等,都保存得完好如初。當小孩都離家獨立了之後,她大概是不時把我們的「回憶」拿出來,沉浸在過去之中吧。想到她那離不開孩子的模樣,與其說是令人憐憫,倒不如說是令人脊背發涼。 如此捨不得丟東西的母親,竟然會在父親過世後沒多久就把他所有的衣物丟掉,老實說還真令我大吃一驚。還不到四十九天,她就把父親的內衣褲拿出來裝進垃圾袋內,在收可燃垃圾的日子全部丟掉了。一起生活了五十多年,也不過如此而已嗎?我對她那毫無牽掛的態度過於震驚,打電話跟姐姐說了這件事。 「如果她一直不丟掉爸的內衣褲,反而才噁心吧?」 個性像母親的她如此輕率地敷衍了我。 被她這麼一說,想想確實也沒錯。但什麼都不留也有點令人唏噓,於是我將父親喜愛的眼鏡跟金色的舊手錶當作遺物留了下來。如果我沒說要留,可能就會被母親在回收不可燃物的日子當作垃圾給丟了吧。 小學的畢業紀念冊上面,我未來的夢想的確寫的是「醫生」沒錯。小孩子都會崇拜父親工作時的模樣,而我也認為,父親一定會因為我這個願望而高興的。我想當時的我,是和大哥互搶父親的。只是不知道從何時開始,父親期待的眼光總是直接跳過我而看向大哥。大哥在學校的成績比較好應該是最大的理由吧。但現在回想起來,也有可能是因為父親覺得我的個性比較像母親,大而化之又意志薄弱,不適合當醫生。當還是初中生的我發現自己對父親的憧憬破滅時,並沒有花太多時間,心中對父親的失望就徹底變質為對他的厭惡了。對於那樣的我來說,小時候「想當醫生」的那個自己,成為了我最想抹掉的過去。我非常驚訝自己雖然年過四十,卻還沒有走出那陰影,至今還遺留著某些負面情緒在身上。然而,我想要否定這個事實,眼前那團揉成一團的作文卻又不允許我這麼做。 「來,排好,排好。」 信夫的聲音傳到二樓的房間來。我的視線離開卷著的舊畫冊,看向樓下。 依照往例,在大哥的忌日時,都會拍一張全家人聚在庭院的照片。對於剛才在洋室失控的醜態,這是個挽回分數的好機會。我下了樓梯,若無其事地走向起居室。 「快點,快點。」 站在庭院裡的信夫看到我,朝我招手。為了不和已經坐在簷廊的父親撞個正著,我從旁邊的和室走到庭院,站在簷廊的一邊。由香裡回頭看到了我,我只好撇了撇嘴。 「拍照,拍照,拍照照……」 姐姐一邊帶著節拍唱著,一邊坐到父親旁邊。 「媽媽你看!」 紗月指著阿睦的胸前說。可能是滴上了什麼東西,那裡有一片黑漬。 「這什麼東西?哇,是巧克力!怎麼辦?我可沒帶換洗衣服來。」 姐姐粗魯地拉著他的T恤聞過味道後大叫。 「那裡拍出來會很明顯的。」 信夫在百日紅下面一邊看著相機的取景器一邊大聲說。 「那我們把後面穿到前面來好了。」 姐姐拉著T恤想要將它脫掉。雖說是T恤,但如果把前後反穿應該更奇怪吧,不過姐姐是不管那些的。阿睦果然壓住T恤死命抵抗著。 「那不然這樣遮起來吧。」 痛快放棄了的姐姐拿阿睦的手擋住了巧克力的黑漬。就在做這些有的沒的的同時,姐姐、阿睦和紗月站到了簷廊中間的位置,使得父親頓時失去了他的立足之地。 「那麼爺爺麻煩靠一點邊。」 信夫爽朗地說。父親本人應該是覺得自己身為一家之主理當坐在最中間吧。父親面有怒色,但信夫照樣不以為意。父親只好挪到了簷廊的邊緣。 從廚房跑來的母親一坐下,卻又想起什麼似的站了起來。 「媽,你又怎麼了啊?」 我問她。因為我實在很想趕快結束這種「合家美滿」的遊戲。 「等一下……」她含糊其辭,拿了佛龕上大哥的照片後又立刻跑了回來。姐姐跟紗月靠向兩邊,騰出一個空間給母親。 「這樣就全員到齊了。」 母親將大哥的照片抱在胸前,慢慢地坐了下來。 「又不是葬禮,多不吉利呀。」 姐姐很無奈地沉下臉。 「有什麼關係?我們今天會聚在這裡都是因為這孩子啊。」 母親溫柔地撫摸著大哥的照片說。 「是這麼說沒錯啦……」 姐姐也不想跟她爭了。 現在大家看起來是圍著母親坐的。 看到這景象的父親更加不高興了。 姐姐的小孩們都稱呼這裡為「外婆家」。父親似乎對這件事情很受傷。他曾經這麼對姐姐說: 「這個家是靠我辛辛苦苦打拼建起來的,你憑什麼讓他們說是『外婆家』?」 姐姐把這件事用很好笑的口吻轉述給我和母親聽。 「這人也太小心眼兒了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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