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是枝裕和 > 步履不停 | 上頁 下頁 |
一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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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邊喝啤酒邊小聲地說。原來他不是在看報紙,而是在找話題。 「是修復,不是修理。」 我放了一片香菇天婦羅到嘴裡,已經涼了,很難吃。 「當初的確是爭論不休,吵著是要把整個古墓原封不動地保存下來呢,還是要優先搶救裡面的文物。裡面不是有那個國寶級的飛鳥美人壁畫嘛,就是後來還印成郵票的那幅。結果文化廳推翻了固有的文化財產現地保存理念,做出將古墓解體的特殊決定,大概要花上十年吧,再說……」 「喂!搞什麼?」 眼前的父親突然站起來,走到簷廊。在庭院裡,阿睦揮的球棒削到了百日紅的樹枝,使得花朵劇烈地上下搖動。 「不行,那是我的寶貝啊!」 雖是在對小孩子說話,但他的聲音充滿了威脅性。 「對不起。」 信夫慌忙低頭道歉。原本拍著手引導阿睦的紗月,趕緊制止了阿睦。阿睦也被父親的聲音嚇到了。他拿下蒙眼的手巾,無辜地看向父親。我把原本要接著說的話都吞了回去,看著眼前的狀況。 「哎呀,被罵了。」 信夫露出一瞬間的苦笑,但隨即三個人又繼續玩起敲西瓜的遊戲。父親在簷廊上俯視著,似乎還想再說什麼,最後卻作罷,邁著重重的腳步走了回來。 「可以糊口嗎?」 父親邊問邊坐了下來。 結果他還是只對這件事有興趣。我真愚蠢,竟一度認真地想要跟他討論修復的事情。 「托您的福,至少還養得起帶著拖油瓶的一家人。」 我盡我所能地試圖挖苦他,但不知道他到底聽進去了沒有。壽司的飯粒已經幹掉,父親捏起上面的料,沾了醬油吃。我接連吃了兩片母親準備的醃黃瓜。起居室裡只聽得到我嚼黃瓜的聲音。就在那時,阿睦揮的球棒命中了西瓜,只聽「啪」的一聲,隨後響起了三個人的歡呼。我們安靜地看著庭院中的那幅景象。百日紅在豔陽的照耀下,亮得令人幾乎感覺不到它的紅色。 一直到最後,父親都沒有提到關於棒球的話題。 「我長大以後要跟爸爸一樣當一個醫生。大哥當外科,我要當內科。我爸爸每天都穿著白袍,只要接到病人的電話,就算是晚上他也會拎起包出門去……」 我把阿睦在庭院敲碎的西瓜用菜刀切成方便入口的大小,盛在盤子裡。就在我端著盤子和球棒走往洋室時,聽到房內的姐姐在大聲朗讀我小學時寫的作文。 我開了門走向姐姐,粗魯地從她手中將作文搶過來。 「不要瞎念。」 正在看相冊的母親和由香裡驚訝地轉過頭來。 「有什麼關係,只不過是作文而已啊,害臊什麼?」 姐姐很不以為然地反駁只不過為了作文而發脾氣的我。我發現淳史也正抬頭看著我。 「這種東西要留到什麼時候啊。」 我把盛西瓜的盤子放在桌上後,粗暴地將手中的作文揉成一團,頭也不回地走出房間。 每個人都有一兩個不願意想起的童年回憶吧,就算是家人,也沒有權力不經允許就打開人家的回憶來看。當我把阿睦拿去敲西瓜的球棒放回玄關內的傘架時,球棒頂端敲到水泥地,意外地發出了很大的聲響。而從起居室那邊,則傳來了信夫他們坐在簷廊上吃西瓜的熱鬧聲音。我像是要從那聲音逃離似的,匆匆爬上洋室旁的樓梯。 「他那副德行還真像老爸。」 姐姐故意用我聽得到的音量大聲說。我匆匆走進房間,關上門,姐姐的聲音才終於變小。但我終究還是無法將揉成一團的作文丟進垃圾桶,只好把它扔在初中時就在用的書桌上。 作文無力地彈在堆在桌上的《昭和的紀錄》系列DVD上。 母親是一個不會把東西丟掉的人。在冰箱旁邊或置物櫃的空隙中,總是塞滿了買完東西後不要的包裝紙或紙袋,甚至每一條繩子也都會綁起來收在抽屜中。 「留這麼多東西是要幹什麼用啊?」 姐姐常在母親面前揮著紙袋說。 「萬一需要用的時候找不到就糟了。」 「什麼時候會需要用到那麼多紙袋啊?」 這種對話不知道重複過幾次了。無論如何母親總是不願把它們丟掉,而我相信姐姐也了然于胸才是。 母親丟不掉的不只是紙袋而已,冰箱裡也總是塞滿了食物,完全不像是屋子裡只有她和父親兩個人在生活。 「囤積得足夠才會令人安心,沒有經歷過戰爭的你們是不懂的。」 母親常這麼合理化自己的行為,但我認為她這麼做的原因絕對不只來自於她的戰爭經歷。去年過年回家時我打開冰箱,裡面竟然有前年過年時買的魚板。「這樣反而會令人不安吧?」我和姐姐笑著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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