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是枝裕和 > 步履不停 | 上頁 下頁


  「什麼你好?是『我回來了』才對吧?這是你自己的家啊。」

  母親擺了擺手,像是在說「這孩子真是的」。

  「打擾了。」

  由香裡從我背後發出比平常略為高亢的聲音。她因為緊張所以不自覺地拉高了音調。平時她是個女強人,從來不曾在人前緊張過。小我三歲但更有膽量的她,看來今天也免不了會緊張。

  「歡迎歡迎,很熱吧外面……」

  母親很迅速地跪坐在地板上,雙手擺在膝蓋前面規規矩矩地行了禮。

  「您好。」

  淳史發出小孩應有的聲音鞠了一躬。

  「哎呀,真是懂事的小孩。」

  母親誇張地讚歎後,開始擺給我們三個穿的拖鞋。

  「啊,這是上次忘掉的。」

  由香裡遞了一頂帽子給千波。暑假的時候她們一起坐信夫的車去台場玩,結果我外甥阿睦把帽子忘在了餐廳。

  「真不好意思。那個笨蛋只要出門就一定會丟三落四,真是的。」

  姐姐用指尖旋轉著帽子笑著說。

  在我不知不覺間,她們倆的感情好像變好了。

  「車站前變化太大,害我迷路搞得一身汗。」我說。

  「太久沒回來變成浦島太郎了吧。」

  ① 日本的童話故事:浦島太郎救了一隻海龜,海龜為了報恩帶他到海龍宮遊玩。他在海龍宮住了三年後回到陸上,陸上卻已經過了三百年。日本人常用浦島太郎比喻久未歸鄉的遊子或人事全非的狀況。

  母親把對我不常回家的責難不著痕跡地放在字裡行間,我則裝作聽不懂,繼續我的話題。

  「那間狹長的書店也不見了。」

  「老闆搞壞這裡住院了,又沒人可以顧店。」

  母親把手放在胸口皺著眉頭說。站前彈珠遊戲廳旁的老書店,曾經是我放學後常去翻閱漫畫、雜誌的地方。那家店有著我苦澀的回憶:有一次我在翻閱架上一本叫《GOR》的雜誌的裸照內頁時,剛好被班上的女生逮個正著。老闆總是坐在櫃檯前,表情嚴肅地一邊看著圍棋書一邊抽煙。

  「這個,先放在浴室裡鎮涼吧。」

  我穿上拖鞋,提起帶來的西瓜,然後看向後面說:「還有就是……」

  「這是您喜歡吃的泡芙。」

  由香裡像是練習過似的,以完美的時機接上我的話,遞上蛋糕盒給母親。

  「真是貼心。那我先供在佛龕拜一下……」

  母親膜拜似的收下蛋糕盒,站起身來邊推著淳史的背邊往走廊裡去。我瞄了一眼玄關旁的候診室,想必在診室門另一頭的父親,正豎起耳朵偷聽我們剛才的對話。可是他從來不會在這種時候一邊開門出來一邊寒暄說「外頭很熱吧」,我也從來不會打開診室門跟他若無其事地說「好久不見」之類的話。

  「好漂亮啊,媽媽,這是叫什麼流派來著?」

  由香裡看著擺設在玄關旁的插花大聲地說。

  「哪有什麼流派,自成一派啦……」母親害羞地說。看來被誇獎是暗爽在心裡。

  昨晚,由香裡問我我母親插花的流派,我說:「你是指裡派或表派?」結果反而被她嘲笑道:「那是茶道吧?你們男生真是的。我是在問,她是屬￿小原派還是池坊派之類的。」

  由香裡是想要一進家門就在媳婦的表現上加分吧。不過最後還是不知道什麼流派就來到這裡了。但以結果來說,應該算是幸運的高飛球落地安打吧。

  「媽媽你真是的,我進公司學了之後才知道原來你教的完全不對。」姐姐說。

  「管他什麼流派,好看就好了嘛……」

  母女之間的對話聲還回蕩在候診室,她們卻已走進了起居室。

  我記得從我小時候起,家裡就一直擺著花。有的放在玄關或廚房的桌上做裝飾,有的是供在佛龕前的季節性花卉。我母親雖然對吃的和穿的是能省則省,但對於花卻特別不一樣。想起母親插花時的表情,似乎散發著少見的祥和氣息。

  這是很久以後的事了:當我收到母親病倒的通知,慌忙趕回老家時,玄關也已經擺好了過年的應景花卉。因為很久沒在老家過年了,原本計劃三十一號帶著家人回來一起在老家過年的。我記得那時擺的是菊花、水仙和康乃馨,還用了類似南天竺的紅色果實點綴。後來問了姐姐才知道,原來那叫朱砂根。雖然用的種類很少,但簡單利落,確實散發著過年的氣息。冰箱裡已準備好我最愛的火腿、錦蛋,小小的鏡餅也已經擺在電視上頭了。看得出來她是滿心期待地等著我們回來。

  ① 日本的過年菜。將蛋黃和蛋白分別調味後,蒸成黃白兩色的蛋料理。

  ① 日式年糕餅。扁平狀,因狀似古代鏡子而得名。過年時日本家庭會疊放二或三層鏡餅供奉祖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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