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是枝裕和 > 步履不停 | 上頁 下頁 |
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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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到如今我也不想再搬回去住了,如果姐姐可以照顧他們,也算是幫了我一個大忙。」 那真的是我的肺腑之言。如果可以從父母的束縛中解放,逃離那個家,土地和房子全讓給姐姐我也不覺得可惜。 「不能這麼說吧,好歹你也是長子啊。」 「我是次子。」 我又不是不知道……像是在這麼說似的,由香裡露出無奈的表情。 由香裡並不是在惋惜財產(如果稱得上是財產的話)全部被姐姐佔有。她是在責怪我身為家族的一分子,卻對家裡的事情完全不想負責任的態度。她是正確的,我完全無從反駁。但對我這種人來說,她的那種正義感有時候會讓我覺得很煩。我寧願她跟我說「你也擁有這房子一半的權利呢」這類的話,我還落得輕鬆些。現在我如果插手搬家的事,只會讓事情更複雜,這時什麼都不管才是上上之策。姐姐那麼精明,一定會拉攏老媽,進而讓事情順利進行的。 我喝了一小口咖啡。只有酸味,沒有苦味,跟以前一樣難喝的咖啡。 淳史終於從飲料區回來,坐在由香裡旁邊。他小心翼翼地把裝得滿滿的杯子放在桌上,避免飲料溢出來。杯裡的可樂顏色略嫌淡了些。 「那是什麼啊?」由香裡皺著眉頭問他。 「可樂兌薑汁汽水。」淳史得意地說。 「幹嗎不分開喝呢?明明是無限暢飲。」 由香裡沉著臉,小聲地念了他一句「窮酸鬼」,然後拎著化妝包起身。 我猜她是要去補被汗水溶化開的妝吧。 座位上只剩我和淳史。店裡的音樂聲突然變大了。不,應該只有我感覺變大了。 店內有幾個家庭吃著早午餐,好像是在電車上見過的面孔。中間那桌,一個五歲左右的男孩子正吃著巧克力聖代。他母親伸手拿了聖代上的櫻桃要吃,結果被他生氣地搶了回去。「你明明又不喜歡。」他母親抱怨著。小男孩像是故意要氣她似的,把搶回的櫻桃放一邊,湯匙卻插入香草冰淇淋中。 關於巧克力聖代,我有一個苦澀的回憶。很久以前,在搬到久裡濱現在這個家之前,我們一家五口住在東京的板橋區。雖然是木造的老房子,但也算是獨棟平房。離家最近的車站是東武東上線的上板橋站,當時的車站前還沒有什麼商店街,我們要逛街購物就要到池袋才行。雖然我們不算窮,但父親並不喜歡帶著小孩到西餐廳這種高檔的地方。說到在外頭吃午餐,大多是在地下商場一家叫「帝」的中華餐廳。父親一定會在那裡點湯麵和餃子,我則喜歡點加了伊達卷①的什錦面。偶爾我們也會到百貨公司八樓的一家西餐廳吃。說是西餐廳,但其實就是買了餐券後跟其他客人在廣場一起用餐的福斯食堂。即便如此,這也足夠令當時的我雀躍不已。通常我會在那裡點漢堡包肉或蛋包飯等填得飽肚子的東西,因為我父親不喜歡看到男生吃一些松餅之類的甜食。但是那一天不知道怎麼了,父親心情特別好,竟叫我們「喜歡什麼就點什麼」。我再三猶豫之後,點了巧克力聖代。細長的湯匙和叉子並排擺在我眼前的白色餐巾紙上,光是這樣就已經讓我很興奮了。 ① 日式料理中,將蛋黃和碾碎的魚肉混在一起煎成的蛋捲。常用於年夜飯或慶典。 沒想到,可能是因為周日店裡人潮洶湧,我們點的東西等了好久都沒來。父親的脾氣逐漸煩躁起來。最先感到不安的是點了焦糖布丁的姐姐。我記得當時她上小學五年級,只見她拼命地跟父親講學校發生的趣事,好轉移他的注意力。大概過了四十分鐘吧,原本雙手交叉在胸前聽著姐姐講話的父親,突然拿了餐券站起來,向店門口快步走去。已經對同樣的事情習以為常的大哥認命地跟上父親,姐姐則拉著母親的袖口,像是在說再等一下吧,你們先走也可以似的抵抗著。但母親無力地笑笑說:「下次再帶你們來吃吧。」然後拉起姐姐的手也向外走去。在那期間我一直盯著廚房的門口,父親則是在櫃檯吵著還我錢來。桌上的紙巾、湯匙和叉子原封不動地擺在那兒。「現在還來得及,請馬上出來。」我在心中努力地向神明祈禱著。結果並沒有任何人從廚房走出來。那一天,是我最接近巧克力聖代的一天。之後雖然又去了百貨公司的餐廳幾次,但父親再也沒有說過喜歡什麼就點什麼吧。在那段日子裡,父親對我們家來說,代表的是所謂的「絕對」。 聽到「噗咕噗咕」的聲音,我回過神來。淳史正用吸管對著可樂的底部吹氣。也許是沒有他想像中那麼好喝吧。如果由香裡看到這一幕,一定會罵:「不可以這樣,沒教養。」他明明知道卻還這樣做,難道是在試探我?希望我生氣地罵他嗎?就像一個父親應該有的樣子……可是我還沒有做好表現得像一個父親的心理準備。 「學校怎樣?」 猶豫過後,我問了一個無關痛癢的問題。 「一般。」 他的回答正如預期。雖然這又是由香裡最不喜歡的事情之一。 「一般啊……」 「嗯。」 淳史滿不在乎地點點頭,視線仍舊停在杯子裡。 「那個……關於兔子的事情,昨天我聽你媽媽說了。」 「……」 淳史用吸管玩弄著杯子裡的冰塊,看不出他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話。據由香裡說,淳史班上飼養的小白兔病死了,放學後他們舉行了葬禮。當大家邊哭邊和它道別的時候,只有淳史小聲竊笑著。這種事情在現今的學校會被立即報告給家長。 「為什麼它死掉了你卻要笑?」 「因為很好笑啊。」 「為什麼?」 「因為憐奈說要大家寫信給小白兔。」 「有什麼關係?那就寫唄。」我刻意開朗地說。 「寫了要給誰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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