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是枝裕和 > 比海更深 | 上頁 下頁


  看著賀年片的背面,千奈津輕輕「哼」了一聲。這張印著富士山的明信片正面是打印上去的新年賀詞,地址和名字也都是打印的,沒一個手寫的字。

  「柳田先生是公司同事?」

  起居室裡的淑子點了點頭。「是在成增那邊的工廠時的部長。」她說著皺了下眉頭,不過她的臉色並不難看,似乎還蠻有興致,「你爸向他借過好幾次錢,每次還錢都是我向板橋的大哥開口求救……」

  千奈津意識到踩到地雷了,立刻打斷母親:

  「現在這樣也挺好,不用再擔心那些。」

  千奈津說著回頭向四張半榻榻米的起居室張望了一眼,好像怕父親縮著脖子偷聽母親說他的壞話。

  ①約6.5平方米。

  起居室裡的整理櫃上有一隻木盒狀的小佛龕,佛龕前面放著嶄新的遺像。櫻花綻放的季節,淑子的丈夫真輔沒有任何先兆突然離世了,74歲的年齡不算老。

  遺像前供著大福餅,一炷線香冒著縷縷青煙。大福餅是千奈津打零工的日式點心店「新杵」的糕點。

  ①豆沙餡兒的糯米團。

  「沒個人吵架還是有點那什麼吧?」

  淑子的口頭禪「那什麼」也傳染給了千奈津。

  淑子片刻不停地折疊衣物。「一點兒都不。」她不屑地答道,「好不容易清淨了……」

  又要開始抱怨父親了,千奈津想,她再次打斷母親:

  「整天一個人待著的話要得老年癡呆的,去交些朋友吧。」

  淑子當即回應:

  「都這歲數了交什麼朋友,只是增加參加葬禮的人數罷了。」

  千奈津輕聲笑了起來。母親說刻薄話的本事一貫出類拔萃。看來暫時不用擔心她得老年癡呆,要擔心的只是忽然變得不利索的腿腳。

  淑子將衣物放進衣櫃後,拿起長筷戳了一下燉在煤氣灶上的鍋裡的煮物。她在手背上滴了一滴湯汁,嘗了嘗,感覺還要再煮一會兒,將煤氣灶的火勢調弱了一點。

  「蒟蒻要慢慢涼下來才能入味,和人一樣。」

  千奈津愛吃煮物,當然也挑戰過自己動手,跟母親學了幾次,回家後還是做不出相同的味道。

  母親告誡她「仔細品味」「用筆記下來」,千奈津卻置若罔聞。

  不久千奈津改變了策略,自己住得離母親家很近,想吃的話只要讓母親做就行了。也不能說千奈津的目的就是為了吃煮物,20多年前結婚離家後就一直住在娘家附近,生孩子後也搬過幾次家,選擇的住址也都在騎車就能回娘家的距離內。

  「明天給小實的便當裝些帶上。」

  千奈津的長女小實上中學三年級,和千奈津一樣也喜歡吃蒟蒻。次女彩珠上小學四年級,對蒟蒻完全不感冒,若把煮物裝進她的便當盒一定會被抗議「快住手,灰不溜丟的,醜死了」。兩個女兒基本上在學校用餐,帶便當僅限於明天那種校外授課的日子。

  「雞肉放少了點兒……」淑子看著鍋裡。

  「夠了,都到了愛吃魚不吃肉的年齡了。」

  當年進入青春期,千奈津忽然變得愛吃肉了。她不再挑蒟蒻吃,而是一人獨霸雞肉,為此沒少挨駡。如今千奈津已經人到中年,而且是中年的「後半期」。

  「正隆還年輕著呢,不夠他吃吧?」

  「哪裡,他已經沒什麼欲望了,都50歲的人了。和煮物一樣,涼下來後才會入味。哈哈哈……」

  淑子不置可否地聽著女兒和女婿的生活瑣事。她將壺裡的茶水倒進杯子,瞥了一眼千奈津正往明信片上寫的收件人地址,臉上露出了不悅。

  「我說你啊,『田』字變溜肩膀了。」

  「我寫字本來就不好看,隨您呢。」

  「我可沒那麼差勁。」

  「要這麼說的話,寫個地址還是您那什麼吧。」

  「我不是說過嗎,我手指動不了。」

  說著,淑子輕輕動了動手指。

  「不是在動嗎……」

  千奈津剛想埋怨,淑子提著茶壺的手故意輕輕抖動起來。茶壺蓋發出哢嗒哢嗒的碰撞聲。

  「行了行了,您又不是漂泊者組合。」

  千奈津腦子裡浮現的是志村健,而淑子想到的似乎是加藤茶,兩人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

  ①志村健、加藤茶均為活躍於20世紀70~90年代日本著名喜劇組合「漂泊者」的成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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