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司湯達 > 桑西一家1599 | 上頁 下頁


  這些事情好也罷,壞也罷,終歸是奇特怪異的,簡直能讓亞裡士多德、波裡比亞、奧古斯都以及其他古代賢哲驚歎不已。我毫不猶豫地把堂璜的現代個性也列入這些事情之中。依我之見。這是路德(注:即馬丁·路德,十六世紀德國宗教改革運動的領袖。)之後歷代教皇制定的禁欲主義教規的產物。因為雷翁十世教皇及其教廷(1506)遵行的基本上是雅典時代的宗教原則。

  莫裡哀的《堂璜》是在1665年2月15日,即路易十四登基之初上演的。那時這位君主還不是個虔誠的教徒。然而教會的檢查官卻刪去了《林中窮人》那一場。這位檢查官為了獲得有力支持,想使這位極為稚嫩無知的年輕國王相信,冉森教派(注:荷蘭神學家冉森創立的一個宗教改革門派。)就是共和派的同義詞。

  《堂璜》的原作者是個西班牙人,名叫蒂爾索·德·莫利納。大約在1664年,有家意大利的戲班子在巴黎演出了一場模仿這個作品的戲,大為轟動。也許,這是世界上上演率最高的一齣戲。這是因為,戲裡有魔鬼,有愛情,有對地獄的恐懼,亦有對女人的激情,也就是說,在所有人——只要他們稍稍超出野蠻狀態——看來:這裡面既有最可怖的,亦有最甜蜜的東西。

  堂璜的形象被一位西班牙詩人引進了文學領域,這不足為奇,在這個國家的民眾生活裡,愛情占了很重要的位置。在那兒,這是一種莊重的感情,為了它,一切都可以輕易地捨棄,甚至虛榮心!這真叫人難以相信。在德國和意大利亦是如此,這種感情驅使那些外國人幹出種種瘋狂舉動,例如,娶一個窮姑娘,只要她漂亮,逗人愛就行。說實在的,唯有法國完全擺脫了這種感情。我們法國人都是精於算計的。在法國,姿色欠缺的姑娘並不乏追求者,而在別處,這種姑娘只能去作修女。在西班牙修女院所以不可缺少,原因就在於此。在這個國家姑娘不備嫁妝,這種習慣鞏固了愛情的勝利。在法國,愛情難道不是退避三舍,也就是說,只存在於那些沒有家庭專聘公證人去撮合結婚的姑娘之中!

  拜倫勳爵筆下的那個堂璜,就沒有必要提了。那只是福布拉斯,一個微不足道的英俊後生,交了種種叫人難以置信的好運罷了。

  因此,堂璜這個奇特的個性,只是在十六世紀的意大利才首次出現的。十七世紀,一個酷熱難當的白晝之末,一位意大利公主一邊津津有味地吃著冰淇淋,一邊說:「多遺憾,這竟不是一種罪孽!」

  依我之見,這種感覺構成了堂璜的個性基礎。也正如大家所見,基督教於這種感覺是不可缺少的。

  關於此,一位那不勒斯作者寫道:「這不就是意味著明知上天可以把你捏成齏粉還要與上天對抗?」據說,由此產生了找女信徒做情婦的極大樂趣,而且這個女信徒要十分虔誠,清楚自己造了孽,滿懷激情祈求上帝的寬恕,正如她滿懷激情犯下罪過一樣。

  有一種簡單的倫理,把對人有益的稱為德行。嚴厲的庇烏五世倡導或者制訂了一套瑣細的教規,與這種倫理截然相悖。當時存在著極為嚴酷的宗教裁判制度。正因為太嚴酷,所以它在意大利只存在了很短的時間,以後便轉移到了西班牙。庇烏五世新訂的教遠規加強了宗教裁判的權力,使人人都對之心生畏怯。在若干年頭裡,凡不執行,或公然蔑視這些被列為最神聖的宗教義務之一的繁瑣教規者,都要受到嚴厲的懲罰。假定有一個極為墮落的基督徒,正好在教皇剛剛頒佈這套教規的時候出生在羅馬,看到公民在宗教裁判所的可怕法律面前戰抖的情景,一定會聳聳雙肩,尋思道:

  「好傢伙!我已是羅馬這個世界之都最富有的人,我也要成為這裡最勇敢的人,那些人遵守的東西,我要公然蔑視。再說它們也確實不像人們應該遵守的東西。」

  真正的堂璜,就應該是一個有膽有識的人,思想敏捷,明確,一眼就能看出人們的行為動機。

  弗朗索瓦·桑西也許會尋思:「我這個羅馬人,1527年出生於羅馬,正逢波旁統帥率領的路德教派士兵在羅馬洗劫六個月,犯下種種可怕的瀆聖暴行的年頭,我用什麼有效的行動,來讓人注意我的勇氣,從而盡最大可能地享有對抗輿論的樂趣呢?我怎樣來讓那些愚蠢的同代人大吃一驚呢?我又怎樣去感覺不同於這幫凡夫俗子的強烈快樂呢?

  一個羅馬人,尤其是一個中世紀的羅馬人,決不是只說不做的人。空口說大話在意大利,比在世界任何一國都要被人瞧不起。

  能對自己說出這番話的人,就叫弗朗索瓦·桑西。1598年9月15日,他就在妻子女兒眼皮下被人殺死。這個堂璜沒有給我們留下半點可愛的東西,他並不像莫裡哀筆下的堂璜,因為想做個有教養的人,而陶冶、改變自己的性情。他所以想到別人,僅僅是想顯示自己比他們優越,想利用或者憎恨他們。堂璜決不會在別人的好感,美好的遐想和溫柔之心的幻覺中體驗到快樂。他需要的快樂,首先就是勝利,就是引人注目,就是被人承認。他需要的是無禮的勒波萊洛在傷心的埃耳維爾眼前打開的那份名單。(注:勒波萊洛是堂璜的心腹。埃耳維爾是堂璜的妻子。他打開的名單上記有堂璜追求的101個婦女的名字。詳見莫紮特的歌劇《堂璜》。)羅馬堂璜小心謹慎,掩飾自己的個性。他不像莫裡哀筆下的那個堂璜,把自己的隱情告訴僕人。他沒有知己,也不亂開口,說的都是有利於實現自己意圖的話。莫紮特寫的堂璜,有時還有點真情實意,還有點惹人喜歡的快活勁兒,使得我們原諒他的荒唐,可這一切在羅馬堂璜身上是絲毫不存。一言以蔽之,我要描繪的是個醜惡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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