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司湯達 > 蘇奧拉·斯科拉蒂卡 | 上頁 下頁


  在那不勒斯,經常能看到一些秀美的、令人想起最美的古希臘雕像的眼睛。不過這些眼睛表現的,只是一個健康身體的滿足,最多也只是一種咄咄逼人的神態。但熱納裡諾有時情不自禁流露的高傲卻絲毫不帶這種神色。當他久久地凝視羅莎琳德時,他的眼神顯得憂鬱。倘若有一位敏感的觀察家,他也許會下這樣的結論:他對人忠誠老實,但是性格軟弱,疑慮重重。不過他有一個特點,也令人難以覺察:他的兩道粗眉常常蹙在一起,遮住了他那雙藍眼睛的愉悅與神采。

  國王愛上某人的時候倒不乏敏感。他看得很清楚。羅莎琳德很怕她的繼母,每當她繼母沒有注意她的時候,她的眼睛便出神地停在熱納裡諾那一頭秀髮上面。她不敢注視他的眼睛,她怕在凝神注視他的時候被他不意發現。

  國王寬宏大量,並不嫉妒熱納裡諾。或許他認為,一個年輕、慷慨、贏得勝利的國王不必害怕情敵。

  一個精明的觀察家,也許不會首先讚美羅莎琳德那張為眾人所欣賞的西西裡島最美麗的臉盤。其實她的臉更屬￿那種一見便令人難忘的臉。可以說她的靈魂顯現在她的額頭和她最動人的嘴巴輪廓上。她的身材細長細長,仿佛是一夜撐起來的。她的動作神態都還帶有幾分孩子氣,但是臉上已經透出聰明與靈氣。希臘型的美貌加上這種聰明與靈氣,世間真是少有。它們掩蓋了她那臉上有時因專注而流露的癡呆。她長著一頭黑髮,從中間齊刷刷地分開,貼到兩邊臉頰。她的眼睛上面長著兩道彎彎的長眉。正是這副臉相打動了國王。他常常誇她長得秀美。

  堂·熱納裡諾的性格有個明顯的缺點,就是他容易高估情敵的優勢,從而生出嫉妒,甚至嫉妒到發狂的地步。他嫉妒國王堂·卡洛斯,儘管羅莎琳德努力讓他明白,他完全不必擔心這位強大的對手。每當他聽見國王與羅莎琳德親切交談,他的臉馬上變得一臉蒼白。出於嫉妒的規則,熱納裡諾覺得盡可能與國王待在一起也是一種快樂,因為他可以研究國王的性格,觀察國王愛戀羅莎琳德的特徵(他自己也可能流露這種特徵)。國王以為這種陪伴是愛戴他的表現,所以聽任自己被人家研究。

  熱納裡諾也同樣嫉妒瓦加·代爾·帕多公爵。他是堂·卡洛斯的侍從長,親信,在維萊特裡戰役前夜救過他的命。在那不勒斯宮廷裡,他被認為是最富的貴族。只是這種種優勢都被他的年紀抵消了:他已有六十八歲。不過,這一劣勢倒也並未阻止他愛上美麗的羅莎琳德。他是個地道的美男子,騎起馬來風度翩翩。他有一些花錢的怪念頭,出手豪闊。這種怪誕的慷慨總是讓人驚愕,但也使他顯露出青春的活力,並不斷獲得國王的寵信。公爵想在準備給比西亞諾親王看的婚約中寫上給未來妻子的種種好處,使他不可能拒絕這門親事。

  堂·熱納裡諾在宮裡被人稱作「法國人」。他也的確是個快樂而冒失的人。凡是來意大利遊覽的法國年輕貴族,他都樂於與他們結交。國王對此甚為贊許。因為他時刻想著,法蘭西宮廷的行動似乎為它無憂無慮的輕浮性情所控制,倘若有朝一日它改變了這種性情,在萊茵河上來個小小的示威,那麼一直虎視眈眈要吞併那不勒斯的強大的奧地利王室就會調轉注意力。不過也得指出,國王的寵信有時也略為助長了堂·熱納裡諾的輕浮性情。

  有一天,堂·熱納裡諾與兩個月前從凡爾賽來的夏洛斯特侯爵一起,信步來到瑪德萊娜橋上。這座橋就在通向維蘇威火山的大路上。他們發現大道旁的山上有一座隱修教士的小屋子,便心血來潮,要登上去看看。可是天氣炎熱,步行太累,派僕人回去牽馬,又得等候很久。

  正在這當口,堂·熱納裡諾發現百步開外,有一個騎馬的僕人,但他認不出他穿的是哪座府上的號衣,他走過去,連連誇獎僕人牽在手裡的安達盧西亞駿馬漂亮。

  「請代我向你家主人致意,並請告訴他,我借這兩騎馬去那上面隱修教士的住處走一趟。兩個鐘頭後送回你主人府上。拉斯·弗洛爾府會派人表達我的謝意。」

  騎馬的僕人是一個西班牙老兵。他不快地瞪著堂·熱納裡諾,毫無下馬的意思。堂·熱納裡諾揪住他的號衣下擺,使勁往下一拉,又趕緊扶住他的肩膀,使他沒有四仰八叉倒在地上。然後,他躍上僕人所騎的那騎馬,把僕人牽的安達盧西亞馬交給夏洛斯特侯爵。

  就在侯爵飛身上馬的當口,持韁勒馬的堂·熱納裡諾猛地感到一股涼意:一把匕首擦過他的左臂。原來西班牙老僕看到馬被人半途截走,便擲來飛刀表示反對。

  「告訴你家主人,」堂·熱納裡諾帶著平常的快活神氣說,「我向他致意。過兩個鐘頭,拉斯·弗洛爾侯爵府上的馬夫會牽還兩騎馬的。再說我們也會當心,不會跑得太快。我的朋友騎著這匹迷人的安達盧西亞馬兜風,會感到愜意的。」

  僕人怒不可遏,朝堂·熱納裡諾沖過去,想再給他一刀。

  兩個年輕人趕緊策馬疾馳起來,一邊發出哈哈大笑。兩個小時後,堂·熱納裡諾從維蘇威火山回來,便打發父親的一名馬夫去打聽馬的主人是誰,並把馬牽還、以他的名義向馬主人致意,表示感謝。過了一個鐘頭,馬夫一臉熬白地回來了,說那兩騎馬屬￿大主教,還說大主教讓他轉告堂·熱納裡諾,他不接受一個目無尊長的人的致意。

  不出三天,這場小風波竟變成了一個事件。整個那不勒斯都在談論大主教的憤怒。

  宮中舉辦了一場舞會。堂·熱裡納諾是個舞迷,照例到場了。他伸出手臂,讓堂娜·費迪南達·德·比西亞諾王妃挽著,領著她和她的繼女羅莎琳德在各個沙龍中走動。這時國王叫住他。

  「告訴我你新近幹的冒失事。說說你向大主教借那兩騎馬的經過吧。」

  簡短地把過程說了以後,堂·熱納裡諾補充道:

  「我雖沒有認出號衣,但我相信那兩騎馬是我某個朋友的,類似的事我也遇到過,我可以舉出來:我騎我父親的馬出去,也被別人牽去使用。去年,也是在這條通往維蘇威火山的路上,我把薩萊納男爵的馬也借去用過。男爵年紀比我大,對這個玩笑,卻並沒有生氣。不過陛下您也知道,他是個十分明理的人,很聰明。不管怎麼說,大不了就是拼一回劍吧。我已派人去致歉,大主教不接受,其實受冒犯的只可能是我。據家父的馬夫說,這兩騎馬並不是大主教閣下的坐騎,他從未騎過它們。」

  「這件事就到此為止了,我不許你再鬧出什麼糾紛。最多允許你再去致歉,如果大主教閣下願意接受的話。」國王神色嚴厲地說。

  兩天以後,事情變得更加嚴重。大主教聲稱國王對這件事只輕描淡寫地過問一下,將會使宮中的青年樂於跟他冒犯。另一方面,比西亞諾王妃堅決站在場場都邀她跳舞的英俊青年一邊。她費心盡力地證明,堂·熱納裡諾確實沒有認出騎馬的僕人的號衣。出於某種無法解釋的偶然原因,堂·熱納裡諾的一個僕人也有這樣一件衣服,但它並不是大主教府的號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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