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司湯達 > 米娜·德·旺格爾 | 上頁 下頁


  德·旺格爾小姐為實現她的荒唐叫計劃,已經花費了五、六千法郎。偶然的機會幫助了她。德·拉爾賽夫婦下榻于著名的「薩瓦十字架」旅館,德·拉爾賽夫人嫌旅館太吵,在湖邊一座迷人的房子裡租了一套房間。這一年溫泉很熱鬧,來了許多闊佬,經常舉辦豪華舞會,大家都打扮得像在巴黎一樣。舞廳裡夜夜賓客如雲,本地的女僕既不靈巧,又不老實,德·拉爾賽夫人覺得不滿意,希望找一個能幹的姑娘在身邊侍候。有人建議她去圖瓦諾太太的介紹所。圖瓦諾太太便領了一些笨手笨腳的本地姑娘給她看,然後才讓艾妮肯出場。圖瓦諾太太本就機靈,得了她一百法郎,更是巧舌如簧。德國姑娘那一副莊重神氣很讓德·拉爾賽夫人中意,於是她把姑娘留下,並派人去取她的箱子。

  當天晚上,主人到舞廳去了,艾妮肯在湖畔花園裡一邊散步一邊尋思:「這天大的荒唐事,終於幹出來了!要是被人認出來,我會落得什麼結果?德·塞利夫人會怎麼說呢?她還認為我在哥尼斯堡呢?」以前,米娜採取行動時從不缺乏勇氣,可現在她開始喪失勇氣。她心情激動,呼吸急促,她怕丟臉,感到後悔,變得十分不幸。一輪皓月從奧特孔伯山背後升起來,映現在被北風吹皺的湖水裡;大團大團的白雲形狀怪異,匆匆地在月亮前面飄過。米娜覺得它們像一個個無比高大的巨人。「它們是從家鄉來的。」米娜暗想,「它們來看我,給我帶來了勇氣,讓我把剛開始的荒庸角色扮演下去。」她雙眼充滿深情,出神地望著匆匆飄過的白雲。「先祖的亡靈啊,認認你們的後代吧,我和你們一樣勇敢。你們看見我穿著這身怪異的衣服別擔心,我不會辱沒榮譽的。你們把榮譽和英勇的神秘火焰傳給了我,可在我命中註定生活的這個平凡時代,找不到任何東西值得它燃燒。我給自己安排了一種命運,它與激勵我的這股火焰正相匹配。難道你們會因此而看不起我嗎?」米娜不再覺得不幸。

  遠處傳來了隱隱約約的歌聲,優美動聽,顯然是來自對岸。米娜側耳細聽。她的思想一下又變了,開始憐憫起自己的命運來了。「我賢盡心機又有什麼用呢?」她尋思,「最多也就是確信世上確有我過去夢寐以求的高尚純樸的人。可對我來說,他仍是見不到的。從前當著侍女的面我會什麼都說嗎?這倒楣的喬裝改扮只有一個結果,就是使我與僕人們為伍,他是不屑與我談話的。」她哭了起來。忽然,又恢復了勇氣,「至少我可以每天看見他,我也無緣享受更大的福氣,可憐的母親說得對:『哪一天你愛上誰了,什麼荒唐事都做得出來!』」

  歌聲又從湖上傳過來,但這一次近多了。於是米娜明白了,唱歌的人是在一條小船上。小船在鍍著銀白色月光的水波上滑行。她聽出這是一首溫柔動聽的歌,只有莫紮特才寫得出來。一刻鐘以後,她忘掉了對自己的責備,只想著每天能見到阿爾弗雷德的幸福。「難道每個人不能去實現自己的命運嗎?」她最後自忖道,「我碰巧出身高貴,又有餞,但我命中註定,不能在宮中或舞會上出人頭地。我在那裡引人注意,受到讚賞。但在那些人中間我無聊透頂,極其優悶。大家竟相找我說話,可我厭倦得很。父母過世後,我唯一的幸福時刻就是躲開討厭傢伙,獨自去聽莫紮特的音樂。追求幸福是人人部有的本性,它促使我作出這種不尋常的舉動,這難道是我的錯?它很可能使我身敗名裂,到那時我就去天主教修道院尋求庇護。」

  從湖對岸一個村莊的鐘樓上,傳來了午夜的鐘聲。這莊嚴的時候使米娜禁不住打了個哆嗦。月亮已經隱落,她回到屋裡,倚在朝小花園和湖水的走廊欄杆上,等候「主人」歸來。音樂使她恢復了勇氣。她思忖:「昔日先祖離開哥尼斯堡雄偉壯麗的城堡,到聖地去,幾年以後又不我一樣,喬裝改扮,歷經千難萬險孤身回來。當年鼓舞他們的勇氣,如今又使我投身於危險。在這個幼稚平庸的時代,我們女人能冒一冒的,也只有這種危險了。但願我能體面地成功。對我幹的傻事,那些高尚的人會感到驚愕,但他們心裡會原諒我。」

  日子一天天飛快地過去,米娜很快地適應了自己的處境。她要做許多針線恬。對新身份帶給她的工作.她高高興興地去做。她常常覺得自己是在演戲。有時候她無意諷地做出與她的身份不相稱的動作,她自己也覺得好笑。一天吃過晚飯,主人出去兜風,男僕打開馬車門,放下踏板,她款款地走過去,想登上馬車。「這姑娘瘋了!」德·拉爾賽夫人說。阿爾弗雷德盯著她看了很久,覺得她風度很是優雅。米娜其實根本沒有考慮什麼恪守本份,也不怕被人笑話。她根本沒有常人那種謹慎的想法,僅僅出於擔心引起德·拉爾賽夫人的懷疑,她才提醒自己小心行事。因為就在一個半月前,她扮演另外一個截然不同的角色,跟德·拉爾賽大人相處了一整天。

  每天,米娜清晨即起,花上兩鐘頭來化妝改容,使自己變醜。她本來長著一頭秀美的金髮,過去常有人說它令人難以忘懷;現在她喀嚓幾下就把它剪短了,再用一種化學藥水把它染成近乎深褐色的斑剝難看的顏色。她還用枸骨冬青樹葉煎出淡汁,塗在嬌嫩的手上,使皮膚顯得粗糙。她還在鮮潤的臉上塗一層難看的顏色,使她很像從殖民地來的那些沾有黑人血統的白人。對這副醜陋的模樣,米娜感到十分滿意。她便注意不流露出引人注意的想法。她沉湎在幸福之中,絲毫也不想開口說話。她坐在德·拉爾賽夫人房間的窗前,給夫人整理晚上穿的裙服,每天有二十次聽見阿爾弗雷德說話,並且有新的機會來欣賞他的品性。我們敢說嗎?……為什麼不敢呢?既然我們是在描寫一顆德國人的心?在一些幸福和興奮的時刻,她甚至把他想像成一個超乎自然的生靈。米娜勤勤懇懇地幹她的新工作,充滿熱情,在凡庸的德·拉爾賽夫人看來,卻是應該的事情。她高傲地對待米娜,把她看作窮姑娘。這種女孩子,你雇用她,她就感到萬分幸福了。

  「難道在這些人中間,真誠與熱情永遠都不合適嗎?」米娜尋思。於是她有意造成想重獲柯拉梅夫人歡心的假像,幾乎每天都要請假去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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