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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日本花瓶(1)


  晚飯的鈴聲響了,于連匆匆穿好衣服;他在客廳裡看見了瑪蒂爾德,她正極力勸說她哥哥和德·克魯瓦澤努瓦先生不要去絮倫參加德·費瓦克元帥夫人的晚會。

  在他們面前,她真真是極盡迷人、嫵媚之能事。晚飯後,德·呂茲先生、德·凱呂斯先生和他們的好幾位朋友都來了。簡直可以說,德·拉莫爾小姐重新崇拜起手足之情和最嚴格的禮法了。儘管當晚天氣極好,她堅持不去花園,她希望大家不要遠離德·拉莫爾夫人坐的那張安樂椅。像冬天一樣,那張藍色的長沙發又成了這群人的中心。

  她討厭花園,至少她覺得這花園十分乏味,因為它讓她想到于連。

  不幸降低智力。我們的主人公太笨,居然又站在那把小草墊椅子旁邊了,雖然它曾經是那麼輝煌的勝利的見證。如今沒有人跟他說話,他的在場無人理會,甚至更糟。德·拉莫爾小姐的朋友中間,坐在長沙發上他這一頭的幾位都故意背對著他,至少他是這麼想的。

  「這是一種宮廷上的失寵啊,」他想。他決定研究一下那些企圖用輕蔑制服他的人。

  德·呂茲先生的叔父在國王身邊擔任要職,因此,這位漂亮軍官每逢與人交談,開頭總要加上這麼一種特殊的佐料:他的叔父七點鐘動身去了絲克盧,晚上打算睡在那兒。這個情況好像隨口說出來的,並無深意,然而時候一到它是必來無疑。

  于連痛苦的目光頗為嚴厲,他觀察德·克魯瓦澤努瓦先生,注意到這個可愛而善良的年輕人認為神秘原因具有非常的影響力。如果他看見一個稍許重要些的事件被歸結為一個簡單而十分自然的原因,他甚至會傷心,生氣。「這可有點兒發瘋了,」他心想。「這種性格跟科拉索夫親王向我描述過的亞歷山大皇帝的性格有明顯的聯繫。」可憐的于連走出神學院,來到巴黎的頭一年,這些可愛的年輕人的風度對他來說是那麼新鮮,看得他眼花繚亂,唯有讚歎而已。只是此刻,他們的真正性格方才開始呈現在他的眼前。

  「我不配呆在這裡,」他突然想到。問題是如何離開那小草墊椅子,又不顯笨拙,他想找出個辦法,他向被別的事情占得滿滿的想像力要求點新東西。應該求助於記憶,然而他的記憶中,應該承認,此類資源並不豐富。可憐的孩子還非常缺乏閱歷,因此他起身離開客廳時,顯得十分苯拙,人人都看在眼裡。在他整個的態度中,不幸表現得太明顯。三刻鐘以來,他一直扮演著一個討人嫌的下屬的角色,他們甚至懶得掩飾對他的看法。

  然而,他對這些情敵們所作的批評性觀察畢竟阻止他把自己的不幸看得過於悲慘;他擁有對前兩天發生的事情的回憶來支撐他的自豪感。「無論他們有什麼超過我的地方,」他一個人走進花園時想,「瑪蒂爾德屈尊俯就,他們誰也沒有,可是我這輩子卻有過兩次。」

  他的智慧就此止步。這個奇女子,命運剛剛讓她做了他全部幸福的絕對主宰,而他卻根本不理解她的性格。

  第二天,他堅持要用疲勞毀掉他自己和他的馬。晚上,他不想再靠近那張藍色長沙發了,瑪蒂爾德依舊坐在那兒。他注意別諾貝爾伯爵在房子裡碰見他時,甚至不肯看他一眼。「他一定是做出了不尋常的努力來強迫自己,他平時是那樣地有禮貌。」

  對於連來說,睡眠可能即是幸福。儘管身體疲憊不夠,回憶畢竟誘人,又開始侵入他的全部想像之中。他還沒有那樣的天才,看不出他在巴黎附近的森林中縱馬馳騁,是把他的命運交由偶然支配,受影響的只是他自己,對瑪蒂爾德的感情或精神毫無觸動。

  他覺得有一件事可以給他的痛苦帶來永遠的緩解:跟瑪蒂爾德說話。然而他敢嗎?

  一天早晨七點鐘,他想得正深,突然後見她到圖書室來了。

  「我知道,先生,您想跟我說話。」

  「偉大的天主!誰告訴您的?」

  「這與您何干?反正我知道。如果您沒有榮譽觀念,您可以毀掉我,或者至少可以試一試;然而我不相信這種危險是真實的,它當然不能阻止我說真話。我不愛您了,先生,我那瘋狂的想像欺騙了我……」

  于連被愛情和不幸攪得狂亂不能自製,受此可怕的一擊,想為自己辯白幾句。荒謬絕倫。惹人討厭是可以辯白的事嗎?然而理智已經不再對他的行動有任何的威力了。一種盲目的本能驅使他延緩對命運作出決定。他覺得只要他在說話,一切就還沒有結束。瑪蒂爾德聽不進他的話,他說話的聲音激怒了她,她想不到他竟敢打斷她。

  源于道德的悔恨和源於驕傲的悔恨也使她這天早晨感到不幸。想到曾經把一些支配自己的權利交給一個小神甫,農民的兒子,她真可以說是驚恐萬狀了。她有時對自己說:「這差不多就像是我責備自己失身于一個僕人。」這是她誇大了自己的不幸。

  就大膽而高傲的性格而言,對自己生氣和對別人發火,其間只有一步之差;在這種情況下,暴跳如雷乃是一種強烈的快樂。

  一時間,德·拉莫爾小姐竟至于對於連表示出最過分的輕蔑。她有無窮的才智,而這種才智最擅勝場的藝術是折磨人的自尊心並使之受到殘酷的創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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