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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淩晨一點鐘(2)


  他又求助於記憶,像從前在貝藏松和阿芒達·比奈在一起時那樣,背誦了好幾句《新愛洛締斯》中最美的句子。

  「你有男子漢的膽量,」她說,沒有怎麼聽他那些漂亮句子,「我承認,我想考驗考驗你的勇氣。你最初的那些猜疑和你的決心證明了你比我想像的還要勇敢。」

  瑪蒂爾德努力用「你」來稱呼他,顯然,比起說活的內容,她把更多的注意力花在這種奇特的說話方式上了。這種剝除了溫情的你我相稱沒有使于連感到一點點快樂;他奇怪怎麼一點兒幸福也沒有,最後,他為了有所感,就求助於理智。他看到自己受到這個女孩于的敬重,而她是那麼高傲,從不無保留地稱讚人;如此這般,他終於感到一種自尊心得到滿足的幸福。

  說真的,這不是他有時在德·萊納夫人身邊得到的那種精神上的滿足。在這最初時刻萌發的情感中,一點兒柔情解結的東西也沒有。那是一種野心實現後感到的狂喜,而于連恰恰是有野心的。他又談起他猜疑的那些人和他想出來的種種防範措施。他一邊談,一邊想看如何利用他的勝利。

  瑪蒂爾德還是很窘迫,好像給自己的行為嚇呆了,能找到一個話題,自然也顯得很高興。他們談到以後見面的辦法。討論再次證明了他的才智和勇氣,他心裡美滋滋的。他們要對付的是些很精明的人,小唐博肯定是個奸細,但是瑪蒂爾德和他也不是笨蛋。說到底,到圖書室會面不是最容易的嗎?

  「我可以去府裡任何地方而不引起疑心,」于連說,「甚至幾乎能去德·拉莫爾夫人的臥室。」要到她女兒的臥室必得經過她的臥室。如果瑪蒂爾德認為還是爬梯子好,他會懷著一顆欣喜若狂的心來冒這個小小的危險。

  瑪蒂爾德聽他說話,對他那志得意滿的神氣頗反感。「這麼說他是我的主人了,」她心裡說。她已經後悔了。她的理智對她剛剛幹出的這件極其荒唐的事情深感厭惡。如果她能,她一定會把她自己和于連一起殺掉。當她的意志力暫時把悔恨壓下去的時候,她又感到了羞怯,感到貞潔受到了傷害,因此痛苦不堪。她無論如何不曾料到自己會落到這種可怕的境地。

  「不過我總得跟他說話呀,」她最後對自己說,「跟情人說話,這是理所應當的。」於是,為了履行一項義務,她懷著柔情把這幾天她為他作出的決定一一講給他聽,不過這種柔情更多地表現在言辭裡,而不是表現在她說話的聲音裡。

  她曾經決定,如果他敢於像規定給他的那樣,借助園丁的梯子爬進她的房間,她就把自己給了他。但是,把這種溫情脈脈的話說出口,不會有人比她的口吻更冷淡、更客氣了。到此為止,這次幽會一直是冷冰冰的。這簡直是把愛情當成了仇恨。對於一個不謹慎的女孩子來說,這是怎樣的道德教訓啊!為了這樣的一刻,值得毀掉自己的未來嗎?

  經過長時間的猶豫,瑪蒂爾德終於做了他可愛的情婦。一個膚淺的觀察者可能會覺得這猶豫乃是—種最堅決的仇恨的結果,殊不知,一個女人自然萌生的情感要收回去有多麼難啊,即使碰上她那樣堅強的意志也一樣。

  實際上,他們的熱狂有些勉強。熱烈的愛情與其說是現實,不如說是一種模仿的式樣。

  德·拉莫爾小姐認為她是在對自己和情人盡義務。「可憐的孩子」她對自己說,「他表現出了十足的勇氣,他應該幸福,不然就是我沒有性格。」然而,她寧願以永恆的不幸為代價,擺脫她正在履行的殘酷職責。

  不管她對自己的強迫多麼可怕,她還是完全地履行了諾言。

  沒有任何悔恨,也沒有任何責備,來破壞這個夜晚,在於連看來,這一夜與其是幸福的,還不如說是奇特的。偉大的天主!跟他最後在維裡埃度過的那二十四小時相比,有多大的不同啊!「巴黎的這些高雅規矩找到了敗壞一切甚至愛情的秘訣,」他對自己說,不過這對他就極不公正了。

  他站在大衣櫥裡,腦子裡盡是這樣的想法。那是在聽見隔壁德·拉莫爾夫人的房裡第一聲響動時,瑪蒂爾德讓他鑽進去的。瑪蒂爾德跟著母親望彌撒去了,女僕們很快離開了套房。于連趕在她們回來結束工作之前,很容易地溜走了。

  他騎上馬,到巴黎附近一片森林中尋個最僻靜的地方。他感到幸福,更感到驚奇。幸福不時地佔據他的心,就像一個年輕少尉有了什麼驚人之舉,一下子被司令官提升為上校了;他感到自己上升得很高很高。前一天還在他上面的那一切,如今在他旁邊了,或者在他下面了。漸漸地,他越走越遠,幸福也隨之增加了。

  如果他的心靈裡沒有絲毫的柔情,那是因為瑪蒂爾德對待他的全部行為,不管聽上去多麼奇怪,是在履行一種責任。對她來說,那天夜裡發生的一件件事都平淡無奇,她沒有發現小說裡說的那種圓滿的極樂,她只發現了不幸和羞恥。

  「是我弄錯了?難道我對他沒有愛情?」她對自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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