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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拉莫爾府(3)


  「此人是在做論文,不是在聊天,」一個人在於連背後說。他轉過身,聽見有人說出夏爾維伯爵的名字,高興得臉都紅了。這是本世紀最精明的人。于連在《聖赫勒拿島回憶錄》和拿破崙口授的史料片斷裡經常看見他的名字。夏爾維伯爵說話簡潔;他的俏皮話是閃電,準確,銳利,有時深刻。他如果談一個問題,討論立刻就會前進一步。他還提出事實,聽他說話真是一沖樂趣。此外,在政治上,他是一個厚顏無恥的犬儒主義者。

  「我是獨立的,」他對一位佩帶二枚勳章而他顯然不放在眼裡的先生說,「為什麼人們要我今天的意見和六個星期前一樣呢?如果那樣的話,我的意見就成了我的暴君啦。」

  四個神色莊重的年輕人圍著他,板著臉;這些先生們不喜歡開玩笑。伯爵看出來他走得太遠了。幸好他瞧見了誠實的巴朗先生,其實是個假裝誠實的偽君子。伯爵找他搭話,大家圍攏來,知道可憐的巴朗要倒黴了。巴朗先生雖然醜得可怕,但是靠了道德和品行,在踏進社會的難對人言的頭幾步之後,娶了個很有錢的老婆,老婆又死了;接著娶了第二個很有錢的老婆,不過人們從未在社交場合見過。他極謙卑地享用著六萬法郎的年金,自己也有些奉承者。夏爾維伯爵跟他談起這一切,不留情面。很快有三十個人在他們身邊圍成了一個圈子。所有的人都面帶微笑,甚至本世紀的希望、那幾個神色莊重的年輕人也不例外。

  「他在德·拉莫爾先生家裡顯然成了取笑的對象,為什麼還要來呢?」于連想。他走近彼拉神甫,想問問。

  巴朗先生溜了。

  「好!」諾貝爾說,「偵察我父親的一個密探走了,只剩下小瘸子納皮埃了。」

  「這會不會就是謎底呢?」于連想,「但是,這樣的話,侯爵為什麼還接待巴朗先生呢?」

  嚴厲的彼拉神甫板著臉,呆在客廳的一個角落裡,聽著僕人的通報。

  「這兒簡直成了藏汙納垢之所,」他像巴斯勒那樣說,「我看見來的都是些聲名狼藉之人。」

  這是因為嚴厲的神甫不知道上流社會是怎麼回事。但是,通過他的那些詹森派的朋友,他對這些靠了為所有黨派效勞的極端的狡猾或者靠了不義之財方得進入客廳的人有了一個準確的概念。這天晚上,他感情衝動地回答于連迫不及待地提出的問題,幾分鐘後又突然打住,因總是說所有的人的壞話而深感痛苦,並且看成是自己的罪過。他易怒,信奉詹森派教義,並且相信基督徒有以仁愛為懷的職責,因此他在上流社會的生活是一場戰鬥。

  「這個彼拉神甫有怎樣一張臉啊!」于連走近沙發時,德·拉莫爾小姐說。

  于連感到被激怒了,不過她說得倒也有理。彼拉先生無可爭議地是客廳裡最正直的人,然而他那張患酒糟鼻的臉因良心的折磨而抽動不已,此時變得非常難看。「在這之後您如何還能相信外貌,」于連想;「彼拉神甫心地高尚,他為了一點小過就自責,這時他的臉色讓人看了害怕;而那個盡人皆知的密探納皮埃,臉上卻現出一種純潔平靜的幸福之感。」然而,彼拉神甫已經向他那一派做出重大讓步,他用了一個僕人,而且穿得很好。

  于連注意到客廳裡出現了一件奇怪的事:所有的眼睛都朝向門口,談話的聲音也驟然低了一半。僕人通報臭名昭著的德·托利男爵到來,最近的選舉把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于連走上前去,把他看了個清清楚楚。男爵主持一個選區:他想出一個高明的主意,把投某一黨派票的小方紙片偷出來,為了補足,再用同等數量的其它紙片替換,上面寫上他中意的名字。這個決定性的花招被幾個選民看破,他們急忙向德·托利男爵表示祝賀。這件大事之後,此公的臉色到現在還是蒼白。有些居心不良的人甚至說出了苦役這個詞。德·拉莫爾先生冷冷地接待了他。可憐的男爵逃之夭夭。

  「他這麼快離開我們,是為了到孔特先生家裡去,」夏爾維伯爵說,大家都笑了。

  在幾位沉默的大貴人和一些大部分聲名狼籍、全都機智俏皮的陰謀家中間,小唐博初試身手。雖然他還沒有精細的眼光,但是他有有力的言辭,人們就會看到,足以彌補這個缺點。

  「為什麼不判此人十年監禁?」他在於連走近他那一堆人的時候說,「關毒蛇的應該是地牢;應該讓它們在黑暗中死亡,否則其毒液會變得更猛烈更危險。罰他一千埃居有什麼用?他窮,就算是吧,那更好;他的黨派會替他付的。應該罰款五百法郎和地牢監禁十年。」

  「善良的天主啊!他們說的這個怪物究竟是誰呢?」于連想,他很欣賞這位同事的激烈的語氣和急劇而生硬的手勢。院士心愛的侄子的小臉枯瘦憔悴,這時顯得很醜。于連很快知道他們說的是當今最偉大的詩人。

  「啊,壞蛋!」于連喊道,聲音挺高,憤慨的淚水湮濕了眼睛。「啊,小無賴!」他想,「我會讓你為這番話付出代價。」

  「不過,」他想,「這些人都是侯爵為其首腦之一的那個黨派的敢死隊呀!他誹謗的這個傑出人物,如果他出賣了自己,我不是說出賣給平庸的德·奈瓦爾先生的內閣,而是出賣給我們看見一個接一個上任的勉強算正直的部長們,多少十字勳章、多少清閒職位得不到呢?」

  彼拉神甫遠遠地向于連示意,剛才德·拉莫爾先生跟他說了幾句話。于連正低垂著眼晴聽一位主教哀歎,當他終於能夠脫身,走近他的朋友的時候,發現他被小唐博纏任了。這小壞蛋恨自己成了于連得龐的根由,便過來向他獻殷勤。

  「死亡何時讓我們擺脫這老廢物呢?」小文人當時就是用的這種措詞,以聖經般的力量談論可敬的霍蘭德勳爵。他的長處是熟知活人的生平,他剛剛急匆匆地評論了一番所有那些能夠希望在英國新國王的統治下獲得一些權勢的人。彼拉神甫到隔壁一間客廳裡去,于連跟著他。

  「我提醒您注意,侯爵不喜歡耍筆桿子的人;這是他唯一的反感。通曉拉丁文,如果可能,還有希臘文,通曉埃及歷史,波斯歷史,等等,他就會敬重您,像保護一個學者那樣保護您。但是,不要用法文寫一頁東西,尤其不要寫重大、超出您的社會地位的問題,不然他會把您稱作要筆桿子的,讓您交一輩子惡運。您住在一個大貴人的府上,怎麼不知道德·卡斯特裡公爵關於達朗貝爾和盧梭的名言:此輩什麼都要議論,卻連一千埃居的年金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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