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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拉莫爾府(2)


  「對我來說,先生,這卻是我的職務中最難以忍受的部分。我在神學院裡也沒有這麼厭倦。我有幾次看見連德·拉莫爾小姐都在打哈欠,她倒是應該對她們家的那些朋友的殷勤習以為常的,我真怕睡著了。求求您,讓他們允許我到哪一家無名小店裡吃四十個蘇一頓的晚飯吧。」

  神甫是個真正的暴發戶,對和大貴人共進晚餐這種榮幸非常看重。正當他竭力讓于連懂得這種感情時,一陣輕微的聲音傳來,他們轉過頭。于連看見德·拉莫爾小姐在聽。他臉紅了。她來找一本書,什麼都聽到了;她對於連有了幾分敬意。「此人不是生來下跪的,」她想,「不像這個老神甫。天主!他真醜。」

  晚飯時,于連不敢看德·拉莫爾小姐,她卻親切地跟他說話。那一天人很多,她要他留下。巴黎的女孩子不大喜歡那些上了點兒年紀的男人,尤其是當他們衣冠不整的時候。于連用不著很多的洞察力,就看出德·拉莫爾小姐平時取笑的目標這次有幸落在了滯留在客廳裡的勒布吉尼翁的同僚頭上。這一天,不管她是不是裝腔作勢,反正她對那些令人厭倦的人是殘酷的。

  德·拉莫爾小姐是一個小圈子的核心,這個小圈子幾乎每天晚上都在侯爵夫人那把大安樂椅的後面。那裡有德·克魯瓦澤努瓦侯爵,德·凱呂斯伯爵,德·呂茲子爵和兩、三位年輕軍官,不是諾貝爾的就是他妹妹的朋友。這些先生們坐在一張藍色大沙發上。在沙發的一端,于連不聲不響地坐在一把相當矮的小草墊椅子上,正對著坐在沙發另一端的光彩照人的瑪蒂爾德。這個不起限的位置受到所有那些獻殷勤的人的歆羨;諾貝爾把他父親的年輕秘書留在那兒,或者說說話,或者晚會上提一兩次他的名字,倒也合乎情理。這一天,德·拉莫爾小姐問他,貝藏松城堡所在的那座山有多高。于連從來就說不清這座山是不是高過蒙特瑪爾高地。這小圈子裡人們說的話常使他開懷大笑,他自覺無力想出類似的話來。好像一種外國話,他聽得慌,卻說不出。

  瑪蒂爾德的朋友們這一天持續不斷地和來到這個豪華客療的人作對。這個家庭的那些朋友們首先被選作目標,因為更熟悉。可以想見于連是多麼專心;他對什麼都感興趣,無論拿來取笑的事情的內容,還是取笑的方式。

  「啊!德庫利先生來啦,」瑪蒂爾德說,「他不戴假髮了;難道他想憑著才華當上省長嗎?他炫耀他那光禿禿的額頭,說那裡面裝滿了高超的思想。」

  「這個人沒有他不認識的,」德·克魯瓦澤努瓦侯爵說,「他也到我叔叔紅衣主教那兒去。他能連續數年在每個朋友面前編造謊言,而他的朋友有二、三百之多。他善於增進友誼,這是他的才能。就像你們現在看見的那樣,冬天早晨七點鐘,他已滿身泥巴地來到一位朋友的家門口。

  「他時不時地跟人鬧翻,然後又寫上七、八封信。接著,他跟人言歸於好,為了熱情洋溢的友誼又寫上七、八封信。但他最出眾的是像個胸無纖塵的有教養的人那樣傾訴衷腸。當他有求于人時,這種花招就使出來了。我叔叔的那些代理主教中有一位講起德庫利先生復辟以來的生活,真是精彩極了。我以後把他帶來。

  「得了吧!這種話我才不信呢;這是小人物之間的職業性嫉妒,」德·凱呂斯伯爵說。

  「德庫利先生會在歷史上留名的,」侯爵又說;「他跟德·普拉特神甫以及塔列蘭、波佐·迪·波爾戈兩位先生造成了復辟。

  「此人曾經掌管過好幾百萬,」諾貝爾說,「我想不出他為什麼來這兒忍受我父親的那些常常是很討厭的俏皮話。『您出賣過多少回朋友,我親愛的德庫利先生?』有一天他從飯桌的一頭朝另一頭嚷道。」

  「他真的出賣過嗎?」德·拉莫爾小姐說,「誰沒有出賣過?」

  「怎麼!」德·凱呂斯伯爵對諾貝爾說,「森克萊爾先生,這個著名的自由黨人,也到你們家來;見鬼,他上這幾來幹什麼?我得到他那兒去,跟他談談,讓他說話;據說他頗有風趣。」

  「不過,你母親會如何接待他呢?」德·克魯瓦澤努瓦侯爵說,「他有些思想是那麼怪誕,那麼大膽,那麼無拘無束……」

  「看哪,」德·拉莫爾小姐說,「那個無拘無束的人在向德庫利先生鞠躬,都挨著地了,還握住了他的手。我幾乎要以為他會把這手舉到唇邊哩。」

  「一定是德庫利跟當局的關係比我們想像的要好,」德·克魯瓦澤努瓦先生說。

  「森克萊爾上這兒來是為了進學士院,」諾貝爾說,「你們科他在怎樣向L·男爵致敬……」

  「他便是下跪也沒有這麼卑劣,」德·呂茲先生說。

  「我親愛的索萊爾,"諾貝爾說,「您有才智,但您是從您那個山裡來的,您要努力做到,千萬別像這個大詩人那樣向人致敬,哪怕是對天主。」

  「啊!來了一個特別有才智的人,巴東男爵先生,」德·拉莫爾小姐說,多少有些模仿通報他到來的僕人的腔調。

  「我相信您家的僕人也嘲笑他。什麼名字啊,巴東男爵!」凱呂斯先生說。

  「名字有什麼關係?」有一天他對我們說,」瑪蒂爾德又說,「『想想第一次通報布庸公爵時的情形吧:就我的情況而言,大家只是不大習慣罷了……』」

  于連離開了沙發周圍的人。他對輕鬆的嘲笑所具有的那種動人的微妙還不大敏感,他認為一句玩笑話必須合情合理,才能引人發笑。在這些年輕人的話裡,他只看見一種詆毀一切的口吻,因此感到不快。他那外省人的或者英國式的故作正經甚至使他從中看到了嫉妒,這肯定是他錯了。

  「諾貝爾伯爵,」他心裡說,「他寫一封二十行的信給他的上校,竟打了三次草稿,他若是一生中能寫森克萊爾那樣的一頁,肯定會感到很高興的。」

  于連無足輕重,不引人注意,接連走近好幾個圈子;他遠遠地跟著巴東男爵,想聽他說什麼。這個頗具才情的人神色緊張不安,于連見他只是找到三、四句風趣的話之後,才略微恢復正常。于連覺得此類才智需要足夠的空間。

  巴東男爵不能說單字;為了出語驚人,他一張口至少得四個每句六行的長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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