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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幕 第三場(2)


  俄底修斯:我並不重視這一種很普通的道理,可是我不懂寫這幾句話的人的用意;他用迂回婉轉的說法,證明一個人無論稟有著什麼奇才異能,倘然不把那種才能傳達到別人的身上,他就等於一無所有;也只有在把才能發展出去以後所博得的讚美聲中,才可以認識他本身的價值,正像一座穹窿把聲音彈射回來,又像一扇迎著陽光的鐵門,反映出太陽所投射的形狀,同時吐發出它所吸收的熱力一樣。他這番話很引起了我的思索,使我立刻想起了沒沒無聞的埃阿斯。天哪,這是一個多好的漢子!真是一匹軼群的駿馬,他的奇才還沒有為他自己所發現。天下真有這樣被人賤視的珍寶!也有毫無價值的東西,反會受盡世人的讚賞!明天我們可以看見埃阿斯在無意中得到一個大顯身手的機會,從此以後,他的威名將要遍傳人口了。天啊!有些人會乘著別人懈怠的時候,幹出怎樣一番事業!有的人悄悄地鑽進了反復無常的命運女神的廳堂,有的人卻在她的眼中扮演著癡人!有的人利用著別人的驕傲而飛黃騰達,有的人卻因為驕傲而使他的地位一落千丈!瞧這些希臘的將軍們!他們已經在那兒拍著粗笨的埃阿斯的肩膀,好像他的腳已經踏在勇敢的赫克托的胸口,強大的特洛亞已經瀕於末日了。

  阿喀琉斯:我相信你的話,因為他們走過我的身旁,就像守財奴看見叫化子一樣,沒有一句好話,也沒有一張好臉。怎麼!難道我的功勞都已經被人忘記了嗎?

  俄底修斯:將軍,時間老人的背上負著一個龐大的布袋,那裡面裝滿著被寡恩負義的世人所遺忘的豐功偉績;那些已成過去的美績,一轉眼間就會在人們的記憶裡消失。只有繼續不斷的前進,才可以使榮名永垂不替;如果一旦罷手,就會像一套久遭擱置的生銹的鎧甲,誰也不記得它的往日的勳勞,徒然讓它的不合時宜的式樣,留作世人揶揄的資料。不要放棄眼前的捷徑,光榮的路是狹窄的,一個人只能前進,不能後退;所以你應該繼續在這一條狹路上邁步前進,因為無數競爭的人都在你的背後,一個緊追著一個;要是你略事退讓,或者閃在路旁,他們就會像洶湧的怒潮一樣直沖過來,把你遺棄在最後;又像一匹落伍的駿馬,倒在地上,下駟的駑駘都可以追在它的前面,從它的身上踐踏過去。那時候人家現在所做的事,雖然比不上你從前所做的事,但是你的聲名卻要被他們所掩蓋,因為時間正像一個趨炎附勢的主人,對於一個臨去的客人不過和他略微握一握手,對於一個新來的客人,卻伸開了兩臂,飛也似的過去抱住他;歡迎是永遠含笑的,告別總是帶著歎息。啊!不要讓德行追索它舊日的酬報,因為美貌、智慧、門第、膂力、功業、愛情、友誼、慈善,這些都要受到無情的時間的侵蝕。世人有一個共同的天性,他們一致讚美新制的玩物,雖然它們原是從舊有的材料改造而成的;他們寧願拂拭發著亮光的金器,卻不去過問那被灰塵掩蔽了光彩的金器。人們的眼睛只能看見現在,他們所讚賞的也只有眼前的人物;所以不用奇怪,你偉大的完人,一切希臘人都在開始崇拜埃阿斯,因為活動的東西是比停滯不動的東西更容易引人注目的。眾人的屬望曾經集於你的身上,要是你不把你自己活活埋葬,把你的威名收藏在你的營帳裡,那麼你也未始不可恢復舊日的光榮;不久以前,你那在戰場上的赫赫聲威,是曾經使天神為之側目的。

  阿喀琉斯:我這樣深居簡出,卻有極充分的理由。

  俄底修斯:可是有更充分、更有力的理由反對你的深居簡出。阿喀琉斯,人家都知道你戀愛著普裡阿摩斯的一個女兒。

  阿喀琉斯:嘿!人家都知道!

  俄底修斯:你以為那很奇怪嗎?什麼事情都逃不過旁觀者的冷眼;淵深莫測的海底也可以量度得到,潛藏在心頭的思想也會被人猜中。國家事務中往往有一些秘密,是任何史乘所無法發現的。你和特洛亞人之間的關係,我們是完全明白的;可是阿喀琉斯倘然是個真正的英雄,他就應該去把赫克托打敗,不應該把波呂克塞娜丟棄不顧。要是現在小小的皮洛斯在家裡聽見了光榮的號角在我們諸島上吹響,所有的希臘少女們都在跳躍歡唱,「偉大的赫克托的妹妹征服了阿喀琉斯,可是我們的偉大的埃阿斯勇敢地把他打倒,」那時候他的心裡該是多麼難受。再見,將軍,我對你這樣說完全是出於好意;留心你腳底下的冰塊,不要讓一個傻子從這上面滑了過去,你自己卻把它踹碎了。(下。)

  ◇注:波呂克塞娜(Polyxena),普裡阿摩斯的女兒,為阿喀琉斯所戀。

  帕特洛克羅斯:阿喀琉斯,我也曾經這樣勸告過您。一個男人在需要行動的時候優柔寡斷,沒有一點丈夫的氣概,比一個鹵莽粗野、有男子氣概的女子更為可憎。人家常常責怪我,以為我對於戰爭的厭惡以及您對於我的親密的友誼,是使您懈怠到現在這種樣子的根本原因。好人,振作起來吧;只要您振臂一呼,那柔弱輕佻的丘匹德就會從您的頸上放鬆他的淫蕩的擁抱,像雄獅鬣上的一滴露珠似的,搖散在空氣之中。

  阿喀琉斯:埃阿斯要去和赫克托交戰嗎?

  帕特洛克羅斯:是的,也許他會在他身上得到極大的榮譽。

  阿喀琉斯:我的聲譽已經遭到極大的危險,我的威名已經受到嚴重的損害。

  帕特洛克羅斯:啊!那麼您要留心,自己加於自己的傷害是最不容易治療的;忽略了應該做的事,往往會引起危險的後果,這種危險就像寒熱病一樣,會在我們向陽閑坐的時候侵襲到我們的身上。

  阿喀琉斯:好帕特洛克羅斯,去把忒耳西忒斯叫來;我要差這傻瓜去見埃阿斯,請他在決戰完畢以後,邀請特洛亞的騎士們到我們這兒來,大家便服相見。我簡直像一個女人似的害著相思,渴想著會一會卸除武裝的赫克托,跟他握手談心,把他的面貌瞧一個清楚。——他來得正好!

  忒耳西忒斯上。

  忒耳西忒斯:怪事,怪事!

  阿喀琉斯:什麼怪事?

  忒耳西忒斯:埃阿斯在戰場上走來走去,像失了魂似的。

  阿喀琉斯:是怎麼一回事?

  忒耳西忒斯:他明天必須單人匹馬去和赫克托交戰;他因為預想到這一場英勇的廝殺,驕傲得了不得,所以滿口亂嚷亂叫,卻沒有說出一句話來。

  阿喀琉斯:怎麼會有這樣的事?

  忒耳西忒斯:他跨著大步,像一隻孔雀似的走來走去,踱了一步又立定了一會兒;他那滿腹心事的樣子,就像一個在腦子裡打算盤的女店主在那兒計算她的帳目;他咬著嘴唇,裝出一副深謀遠慮的神氣,好像說,「我這兒有一腦袋的神機妙算,你們等著瞧吧;」他說得不錯,可是他那腦袋裡的智慧,就像打火石裡的火花一樣,不去打它是不肯出來的。這傢伙一輩子算是完了;因為赫克托倘不在交戰的時候扭斷他的頭頸,憑著他那股搖頭擺腦的得意勁兒,也會把自己的頭頸搖斷的。他已經不認識我;我說,「早安,埃阿斯;」他卻回答我,「謝謝,阿伽門農。」你們看他還算個什麼人,會把我當作元帥!他簡直變成了一條失水的魚兒,一個不會說話的怪物啦。自以為了不起!就像一件皮背心一樣,兩面都好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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