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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幕 第三場(2)


  傳令官甲:這兒是海瑞福德、蘭開斯特和德比的哈利,站在上帝、他的君王和他自己的立場上,證明諾福克公爵托馬斯·毛勃雷是一個對上帝不敬、對君王不忠、對他不義的叛徒;倘使所控不實,他願意蒙上奸偽卑怯的惡名,永遠受世人唾駡。他要求諾福克公爵出場,接受他的挑戰。

  傳令官乙:這兒站著諾福克公爵托馬斯·毛勃雷,準備表白他自己的無罪,同時證明海瑞福德、蘭開斯特和德比的哈利是一個對上帝不敬、對君王不忠、對他不義的叛徒;倘使所言失實,他願意蒙上奸偽卑怯的惡名,永遠受世人唾駡。他勇敢地懷著滿腔熱望,等候著決鬥開始的信號。

  司禮官:吹起來,喇叭;上前去,比武的人們。(吹戰鬥號)且慢,且慢,王上把他的禦杖擲下來了。

  理查王:叫他們脫下戰盔,放下長槍,各就原位。跟我退下去;在我向這兩個公爵宣佈我的判決之前,讓喇叭高聲吹響。(喇叭奏長花腔,向決鬥者)過來,傾聽我們會議的結果。因為我們的國土不應被它所滋養的寶貴的血液所玷污;因為我們的眼睛痛恨同室操戈所造成的內部的裂痕;因為你們各人懷著淩雲的壯志,沖天的豪氣,造成各不相下的敵視和憎恨,把我們那像嬰兒一般熟睡著的和平從它的搖籃中驚醒;那戰鼓的喧聒的雷鳴,那喇叭的刺耳的嗥叫,那刀槍的憤怒的擊觸,也許會把美好的和平嚇退出我們安謐的疆界以外,使我們的街衢上橫流著我們自己親屬的血:所以我宣佈把你們放逐出境。你,海瑞福德賢弟,必須在異國踏著流亡的征途,在十個夏天給我們的田地帶來豐收以前,不准歸返我們美好的國土,倘有故違,立處死刑。

  波林勃洛克:願您的旨意實現。我必須用這樣的思想安慰我自己,那在這兒給您溫暖的太陽,將要同樣照在我的身上;它的金色的光輝射耀著您的王冠,也會把光明的希望渲染我的流亡的歲月。

  理查王:諾福克,你所得到的是一個更嚴重的處分,雖然我很不願意向你宣佈這樣的判決:狡獪而遲緩的光陰不能決定你的無期放逐的終限;「永遠不准回來,」這一句絕望的話,就是我對你所下的宣告;倘有故違,立處死刑。

  毛勃雷:一個嚴重的判決,我的無上尊嚴的陛下;從陛下的嘴裡發出這樣的宣告,是全然出於意外的;陛下要是顧念我過去的微勞,不應該把這樣的處分加在我的身上,使我遠竄四荒,和野人頑民呼吸著同一的空氣。現在我必須放棄我在這四十年來所學習的語言,我的本國的英語;現在我的舌頭對我一無用處,正像一張無弦的古琴,或是一具被密封在匣子裡的優美的樂器,或者匣子雖然開著,但是放在一個不諳音律者的手裡。您已經把我的舌頭幽禁在我的嘴裡,讓我的牙齒和嘴唇成為兩道閘門,使冥頑不靈的愚昧作我的獄卒。我太大了,不能重新作一個牙牙學語的嬰孩;我的學童的年齡早已被我磋跎過去。您現在禁止我的舌頭說它故國的語言,這樣的判決豈不等於是絞殺語言的死刑嗎?

  理查王:悲傷對於你無濟於事;判決已下,叫苦也太遲了。

  毛勃雷:那麼我就這樣離開我的故國的光明,在無窮的黑夜的陰影裡棲身吧。(欲退。)

  理查王:回來,你們必須再宣一次誓。把你們被放逐的手按在我的禦劍之上,雖然你們對我應盡的忠誠已經隨著你們自己同時被放逐,可是你們必須憑著你們對上帝的信心,立誓遵守我所要向你們提出的誓約。願真理和上帝保佑你們!你們永遠不准在放逐期中,接受彼此的友誼;永遠不准互相見面;永遠不准暗通聲氣,或是蠲除你們在國內時的嫌怨,言歸於好;永遠不准同謀不軌,企圖危害我、我的政權、我的臣民或是我的國土。

  波林勃洛克:我宣誓遵守這一切。

  毛勃雷:我也同樣宣誓遵守。

  波林勃洛克:諾福克,我認定你是我的敵人;要是王上允許我們,我們兩人中,一人的靈魂這時候早已飄蕩於太虛之中,從我們這肉體的脆弱的墳墓裡被放逐出來,正像現在我們的肉體被放逐出這國境之外一樣了。趁著你還沒有進出祖國的領土,趕快承認你的奸謀吧;因為你將要走一段遼遠的路程,不要讓一顆罪惡的靈魂的重擔沿途拖累著你。

  毛勃雷:不,波林勃洛克,要是我曾經起過叛逆的貳心,願我的名字從生命的冊籍上注銷;願我從天上放逐,正像從我的本國放逐一樣!可是上帝、你、我,都知道你是一個什麼人;我怕轉眼之間,王上就要自悔他的失著了。再會,我的陛下。現在我決不會迷路;除了回到英國以外,全世界都是我的去處。(下。)

  理查王:叔父,從你晶瑩的眼珠裡,我可以看到您的悲痛的心;您的愁慘的容顏,已經從他放逐的期限中減去四年的時間了。(向波林勃洛克)度過了六個寒冬,你再在祖國的歡迎聲中回來吧。

  波林勃洛克:一句短短的言語裡,藏著一段多麼悠長的時間!四個沉滯的冬天,四個輕狂的春天,都在一言之間化為烏有:這就是君王的綸音。

  剛特:感謝陛下的洪恩,為了我的緣故,縮短我的兒子四年放逐的期限;可是這種額外的寬典,並不能使我沾到什麼利益,因為在他六年放逐的歲月尚未完畢之前,我這一盞油幹焰冷的燈,早已在無邊的黑夜裡熄滅,我這徑寸的殘燭早已燒盡,盲目的死亡再也不讓我看見我的兒子了。

  理查王:啊,叔父,你還能活許多年哩。

  剛特:可是,王上您不能賜給我一分鐘的壽命。您可以假手陰沉的悲哀縮短我的晝夜,可是不能多借我一個清晨;您可以幫助時間刻劃我額上的皺紋,可是不能中止它的行程,把我的青春留住;您的一言可以致我於死,可是一死之後,您的整個的王國買不回我的呼吸。

  理查王:您的兒子是在鄭重的考慮之下被判放逐的,你自己也曾表示同意;那時為什麼你對我們的判決唯唯從命呢?

  剛特:美味的食物往往不宜於消化。您要求我站到法官的立場上發言,可是我寧願您命令我用一個父親的身分為他的兒子辯護。啊!假如他是一個不相識的人,不是我的孩子,我就可以用更溫和的語調,設法減輕他的罪狀;可是因為避免徇私偏袒的指責,我卻宣判了我自己的死刑。唉!當時我希望你們中間有人會說,我把自己的兒子宣判放逐,未免太忍心了;可是你們卻同意了我的違心之言,使我違反我的本意,給我自己這樣重大的損害。

  理查王:賢弟,再會吧;叔父,你也不必留戀了。我判決他六年的放逐,他必須立刻就走。(喇叭奏花腔。理查王及扈從等下。)

  奧墨爾:哥哥,再會吧;雖然不能相見,請你常通書信,讓我們知道你在何處安身。

  司禮官:大人,我並不向您道別,因為我要和您並轡同行,一直送您到陸地的盡頭。

  剛特:啊!你為什麼緘口無言,不向你的親友們說一句答謝的話?

  波林勃洛克:我的舌頭只能大量吐露我心頭的悲哀,所以我沒有話可以向你們表示我的離懷。

  剛特:你的悲哀不過是暫時的離別。

  波林勃洛克:離別了歡樂,剩下的只有悲哀。

  剛特:六個冬天算得什麼?它們很快就過去了。

  波林勃洛克:對於歡樂中的人們,六年是一段短促的時間;可是悲哀使人度日如年。

  剛特:算它是一次陶情的遊歷吧。

  波林勃洛克:要是我用這樣謬誤的名稱欺騙自己,我的心將要因此而歎息,因為它知道這明明是一次強制的旅行。

  剛特:你的征途的憂鬱將要襯托出你的還鄉的快樂,正像箔片烘顯出寶石的光輝一樣。

  波林勃洛克:不,每一個沉重的步伐,不過使我記起我已經多麼迢遙地遠離了我所珍愛的一切。難道我必須在異邦忍受學徒的辛苦,當我最後期滿的時候,除了給悲哀作過短工之外,再沒有什麼別的可以向人誇耀?

  剛特:凡是日月所照臨的所在,在一個智慧的人看來都是安身的樂土。你應該用這樣的思想寬解你的厄運;什麼都比不上厄運更能磨煉人的德性。不要以為國王放逐了你,你應該設想你自己放逐了國王。越是缺少擔負悲哀的勇氣,悲哀壓在心頭越是沉重。去吧,就算這一次是我叫你出去追尋榮譽,不是國王把你放逐;或者你可以假想噬人的疫癘彌漫在我們的空氣之中,你是要逃到一個健康的國土裡去。凡是你的靈魂所珍重寶愛的事物,你應該想像它們是在你的未來的前途,不是在你離開的本土;想像鳴鳥在為你奏著音樂,芳草為你鋪起地毯,鮮花是向你巧笑的美人,你的行步都是愉快的舞蹈;誰要是能夠把悲哀一笑置之,悲哀也會減弱它的咬人的力量。

  波林勃洛克:啊!誰能把一團火握在手裡,想像他是在寒冷的高加索群山之上?或者空想著一席美味的盛宴,滿足他的久餓的枵腹?或者赤身在嚴冬的冰雪裡打滾,想像盛暑的驕陽正在當空曬炙?啊,不!美滿的想像不過使人格外感覺到命運的殘酷。當悲哀的利齒只管咬人,卻不能挖出病瘡的時候,傷口的腐爛疼痛最難忍受。

  剛特:來,來,我的兒,讓我送你上路。要是我也像你一樣年輕,處在和你同樣的地位,我是不願留在這兒的。

  波林勃洛克:那麼英國的大地,再會吧;我的母親,我的保姆,我現在還在您的懷抱之中,可是從此刻起,我要和你分別了!無論我在何處流浪,至少可以這樣自誇:雖然被祖國所放逐,我還是一個純正的英國人。(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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