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司馬遼太郎 > 項羽與劉邦 | 上頁 下頁 |
一六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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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邦臉上露出了笑容,仿佛是在嘲諷鄰居家的一條小狗。 「站在那個傢伙的角度來說,也可能是出於無奈吧!」 雍齒本是從前的無賴同夥,但一直出了名地厭惡劉邦。在剛剛舉兵的時候,劉邦曾把豐邑託付給了雍齒,而這位討厭劉邦的人卻與陳勝屬下的周市暗地裡勾結,將豐邑獻給周市,從而背叛了劉邦。據說雍齒似乎是為了使豐邑抱成一團,才拼命講劉邦壞話的。在豐邑一提到劉邦,都說他是個笨蛋、毫無節操、膽小鬼,簡直就是一個不大不小的惡棍,這種評價幾乎滲進了豐邑的每一寸土地。王陵過去也是鄉党的頭面人物。在劉邦填不飽肚皮的那段時間裡,給他飯、保護他的,都是這個王陵,作為鄉党的一個無賴,他比劉邦名氣還大,資格要老。在劉邦起兵的時候,王陵曾大感意外,簡直是笑掉了大牙,不屑一顧地說:「真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傢伙!」 王陵還曾對手下的黨羽及勢力範圍內的農村三令五申,嚴禁他們支持劉邦。後來,劉邦的勢力眼看著一天天壯大,王陵比誰都困惑不解。雖說如此,處於亂世之中,畢竟還得依附於一個大的勢力,王陵便投靠了他人,而對劉邦始終敬而遠之。然而,沒過多久他還是投到了劉邦的麾下。 雍齒也加入進來了。劉邦如此不計前嫌,寬宏大量,滑稽可笑,甚至對雍齒這號人也沒有流露出一絲一毫的憎惡之意。天下平定之後,他第一個獎賞雍齒,封其為什方侯。雖說在很大程度上,這純屬一種控制大局的政治策略,但仍能看出容忍正是劉邦的一大特點。說到王陵,劉邦對他更是禮遇有加,使其成為漢的柱石,到第二代的惠帝時,王陵還當上了右丞相。 以下也是多年之後發生的事情了。劉邦唯獨沒有饒恕豐邑的人們,這與他的寬廣胸懷是矛盾的,但他生來就性格固執,一旦懷恨在心,就像膽結石一樣很難融化掉。後來他懷念起沛,對沛的父老說:「即使我的肉體入土萬年,魂魄也照樣會懷念沛的。沛將永世免除賦役。」 可是,對最該關心的出生地豐邑,劉邦卻採取了視而不見的態度。 「希望豐邑也能得到與沛同樣的恩賜。」 當沛的父老提出這項懇求時,劉邦講了一段話:世上的人,哪有不思念故鄉的呢!對於我來說,懷戀豐邑要超過沛,但是這種愛早已變成了恨。因此,劉邦還是沒有答應。不過,由於沛的父老再三懇求,後來還是給了豐邑與沛同樣的恩典。 「那位叫紀信的矮公,怎麼不是王陵或雍齒的部下呢?」劉邦問盧綰。原來,沛和沛附近的子弟,都是王陵或者雍齒在當地募兵時加人漢軍的,自然應該成為他們的部下。「紀信是誰的部下?」 「該是灌嬰吧?」 灌嬰本系絹帛商人出身,為保衛甬道與楚軍進行了果敢頑強的戰鬥。不過,他並不是沛的人士。 「調查一下,他為什麼成了異鄉人灌嬰的部下?」劉邦把這項任務交給了盧綰。 紀信確實是豐邑人,但並不是從動亂一開始就當上兵的,就在王陵或雍齒前來募兵時,他還死死守住僅有的一點田地,拒絕應徵。他說:「我有老父在家。怎麼能當毫無益處的兵呢?」 紀信依舊靠擺弄土地過活。他對世上的人都看著不順眼,對雍齒或王陵也從來是惡言相向。裡的父老甚為擔心,也曾對紀信說過:「你可千萬不能當兵啊!」 即使有官員前來募兵,父老也總是把紀信的名字從名簿上刪掉。站在父老的立場來看,以紀信的性格,只要當上兵,肯定會說上司的壞話,無論他有幾個腦袋也是不夠的,才想方設法保護他。 「務農是天職。可決不能有野心哪!」父老常常這樣告誡紀信。 「光會說送人情的話!」 甚至對這位父老,紀信在背地裡也要惡狠狠地講上一句壞話。紀信有一個叫周苛的朋友,同樣是小個子,但周苛性情溫和敦厚,幾乎從不對他人評頭論足。父老把周苛也從募兵的名冊上刪了出去,因為事前已跟周苛講好,就是為了使紀信不要輕舉妄動地跳出來。「紀信哪!你為什麼老是說人家的壞話呢?」有一次在村頭沼澤旁邊割草,周苛一邊幹活一邊這樣問紀信。「我是那麼講話嗎?」 紀信反問道。對於紀信來說,無論周苛說什麼,他都會表示贊成。周苛這句多少帶有指責性的問話,讓他吃了一驚,覺得就像一塊石頭開口說話了。 「紀信啊,在這個世上,你難道就喜次你自己嗎?」這天,周苛的話多了起來。如果在這個世上只喜歡自己,就不會再喜歡別人了。周苛想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就是說,除了自己之外,你是誰都不放在眼裡啦?」周苛反復強調這一點。 「阿苛呀!」紀信有些氣惱地說,「你該瞭解我的脾氣的。我最討厭的就是我自己。」 「這下子可麻煩啦!」周苛心裡想。好惡論變成了語言遊戲。「問你件別的事吧。就是說,你是想得到別人的認可,對吧?可世上所有的人偏偏都不理睬你,這才是你氣惱的原因。比如,連父老都不認可你的本事。想把你緊緊地綁在鄉里的這塊土地上,直到蹬腿死去為止。這原本是父老發自內心的親切關懷,可你卻把好心當成了驢肝肺,總是謾駡父老。 「你忘了嗎?我還有個上了年紀的老父親呢!不當兵,這是我自己的選擇。周苛,你真是遲鈍,連眼前的我是個什麼人都看不清楚。」 「不錯,我確實很笨。」 周苛稍稍思考了一下。說句實在話,周苛很想丟開鄉里趕快去當兵,話又說回來了,總不能把紀信扔下不管。周苛心想倘若能帶他一同前往,可能會把他那好放毒煙的脾氣改改,至少先把那個放煙的出口給死死堵住。 「我問你,你喜歡劉邦先生嗎?」周苛試探著問了一句。 「不喜歡。」 紀信說出這三個字時,第一次停下了手中的鐮刀,似乎有些動心。「為什麼不喜歡?」 「因為那個傢伙是個笨蛋嘛!不過,他也能成為那麼大的大笨蛋,似乎大大小小伶俐聰明的人都跑到他跟前去了呢!說到這兒,像雍齒這號人光是能打仗,只是為了撈便宜才擠到一塊去的。王陵算個什麼東西?只是個小小的混蛋罷了!要不,就是個臭水泡子一樣的混蛋。說到這一點,劉邦就好像是泗水河氾濫,淹沒整個原野那樣的一個特大號混蛋,沒有個邊兒。」 「這麼說,你心裡還是喜歡劉邦的吧?」 周苛說這句話的時候,紀信回過頭來,臉上露出好像憋了一口氣的樣子。 「這傢伙還是喜歡劉邦的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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