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司馬遼太郎 > 項羽與劉邦 | 上頁 下頁
一六四


  劉邦站起來大聲罵了一句,然後又氣憤地說:我的大業差一點就成了泡影啦!他趕緊叫來左右的人,詢問刻印的情況。說是已經開始動手刻"趙王之印"這類的字樣了,於是下令立即將這些字全部磨掉。劉邦實在是被項羽折磨得痛苦不堪了,才產生了一種幻想,甚至將稻草一樣的東西都當成了整個天下。

  他讓張良退下去,即刻命人喚來酈食其。他沒有斥責這位思想家,只是告訴他:難得你如此獻言獻策,不過,我還是決定不予採用。老儒生吃了一驚,連忙問明理由,只聽劉邦說道:「是做了一場夢。」

  說到困守孤城,每天只消一味地忍耐,對一些細小現象和點滴想法也會抓住不放,並寄予極大的期望。即使是劉邦,也很輕易就會為莫名其妙的想法所迷惑。

  「雖說如此,酈生嘛,也還是有他的長處,還是個了不起的傢伙。」這就是劉邦心裡對酈生所下的結論。從來不想得到一寸土地,只想將心中的正義廣布於天下,這樣的人心難道還不是頗有意思嗎?「張良也很有意思。」

  劉邦想。這個一年到頭愛感風寒的人,拋開所欲所求而一心輔佐劉邦,以使劉邦獲取天下為唯一樂趣。他毫無私心,對事物也看得分明,更能對劉邦直言善諫,拖住劉邦懸空的腳,使之安穩地站立。

  「人就是千差萬別呀!」劉邦頗有感觸。

  滎陽城裡的老百姓可遭了大災。

  他們與劉邦亳無瓜葛。劉邦突然來到這座城裡,將這裡當成了與楚進行決戰的大本營,因此,他們也不得不與士卒們一道進行死守孤城的戰鬥。

  為了慰問安撫城裡的這些老百姓,劉邦每天都要會見城裡的父老們。每個街坊都有三位父老作為代表,還要從中選出三位父老作為全滎陽城的代表。劉邦對每位父老都是坦誠相見。

  「項羽這個人,不知道究竟會幹出什麼事情來。」

  劉邦總是向他們重複這句話。滎陽人都知道,在同是這條黃河岸邊的新安,項羽就曾將二十萬舊秦軍活活埋掉。如果滎陽城落到了項羽的手裡,說不定所有老百姓都會死無葬身之地。劉邦只有反反復複講明這條道理,並要求他們全力協助漢,此外再無別的辦法可以說服這些老百姓。」城裡的這些人才是最可憐的。」

  劉邦不得不暗自承認這一點。劉邦的這種心情,父老們感同身受。人們都認為劉邦才是一位有德之王。只憑他抱有這麼一點點的憐憫之情,就被人們認為是有德之人,這正是中國自殷湯王和周武王以來的傳統。掌握一定權力的人只要具有一顆普通人的憐憫之心,民就心滿意足了。對於民來說,正規的王朝才是一大禍害。王朝專會大肆掠奪。掠奪過頭的時候,草莽中就會殺出叛軍來。而一般情況下,王朝的軍隊一官軍一掠奪得更凶,叛軍則與農民緊密相連,反倒比較太平,這種說法似乎已經成了人所共知的真理。

  項羽和劉邦的爭鬥雖然屬￿反叛軍之間的兵戈相向,但因為項羽勢力強大,其軍隊也染上了一些官軍的惡習,所以掠奪更甚。另一方面,劉邦軍弱小,頗近似於上面所說的叛亂軍。他們若遭到農民的唾棄,馬上就會失去立足之地,因此對滎陽城的人們也很和善。滎陽的父老們都清楚地瞭解這一點,總是說:「為了大王的天下,我等千辛萬苦在所不辭。」話雖這樣說,卻並不等於發自內心,恐怕真正的想法還是要讓項羽和劉邦統統都從這個世上走得遠遠的。在一小塊地方內為人們辦事的父老,其存在也許就跟遠古傳說中的政治形態大體相似,或許還和老莊之徒所理想的自然社會的政治相一致。每當有王或侯出現,甚至有一個皇帝冒出來的時候,你爭我奪的規模就會擴大,慘絕人寰的災禍就會更令人難以忍受。

  劉邦並沒有巡視過城內的所有戰鬥崗位,這是將軍們該做的事情,倘若由大王親自去做,就會剝奪將軍們對士卒的恩威。而且,這片大地上的權威觀念也不允許他這樣做。如果王風塵僕僕親自巡視所有陣地,反而會被士兵們小瞧,以為那位王的本事也不過如此。

  不過,也許由於長期困守孤城,劉邦的情緒也有些反常了。一天晚上,他帶著駁手夏侯嬰一個人,沿著城牆走到各處查看。

  當遇上有人查問時,夏侯嬰便回應:「大王駕到!」

  劉邦登上某個方位的城樓,又從通往下一段城牆的露天臺階往下走,因為天黑,劉邦一腳踏空了,從臺階上滾落下來,摔了個四腳朝天,十分難看。就在這時,傳來一個聲音:「整天只顧跟女人胡混了,所以才會挨劉邦有時就是這個樣子,偌大年紀的他竟如孩童一般。」我就是那樣整天胡混嗎?」

  劉邦既不惱怒,也不查明對方是誰,虛懷若谷地回了一句。「全城都在挨餓!」

  那個人說。仔細一看,那人正在對面五六尺遠的旗杆下蹲著。劉邦借著頭頂望樓探出來的篝火的光亮,看清了那人是一身戎裝。「我是漢王呢!」

  劉邦為慎重起見,說明了身份。對方說:我知道。馭手夏侯嬰走近用松明照了一下。原來是個小矮子。

  「你是越人嗎?」劉邦問道。吳越地方矮小的人很多。「不是。聽聽我的口音就知道啦。」說完,那人站起身來。

  「不錯,是沛城人哪!」劉邦頗感意外。「不對,是豐邑人。」

  丟下這句話,此人就消失在黑暗之中了。說到豐邑,自然是指劉邦的故鄉,未必就是再往下一級的中陽裡吧?若是中陽裡人,劉邦從長相上也能認得出來。

  第二天早晨,劉邦找來了幼時的朋友盧綰。

  「昨天夜裡,遇到紀信了。」

  劉邦連蒙帶猜地說道。因為沛附近出身的兵士裡,要舉出在城內屢屢講劉邦壞話的人,恐怕就只有紀信了。

  「他說是豐邑人。那一帶的人似乎都不喜歡我這個人。當然,你除外。」

  「因為在故鄉,陛下給人們的印象也只是個無賴或盜賊嘛!沾陛下的光,我的名聲也糟糕得很。」盧綰也直言不諱。

  「現在還很糟糕吧?」劉邦的眼神像是在遙望遠方,心中湧起了對故鄉田野和河川的思戀之情。

  「是的。」盧綰說,「有一段時間好像糟糕得很呢!因為雍齒和王陵都講了很多陛下的壞話嘛。」

  「雍齒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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