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司馬遼太郎 > 項羽與劉邦 | 上頁 下頁
二九


  只是秦帝國跟江戶時期封建制的日本有所不同,本是一個純粹中央集權制度下的官本位國家,因此亭長並不是日本中心驛站所有者受委託所兼任的那種模糊的官職,職位雖然小,卻是正宗的官吏,也許理解為日本的警察署長(相當於中國的派出所所長)更為方便。

  亭的建築雖小,卻頗有官府派頭。

  早在周朝時期,一般建築物的屋頂上是沒有瓦的。自戰國以後才開始普及燒土制瓦,到了秦朝,連亭之類的最小官府也用瓦來鋪屋頂了。當然,普通人家一般都用茅草葺頂,並特意將其稱為「白屋」,所以在人們的印象裡,在四周錯落分佈的諸多稱之為裡的村落之中,亭的青瓦屋頂猶如鶴立雞群般,巍然聳立在一片白花花的茅草屋之中。從遠處望去,僅此一點就顯得氣勢非凡,加上房屋四周圍牆高聳,更平添了一份威嚴。內部的牆壁均塗上白色塗料——這種塗料是用大蚌殼燒成粉製成的,給人的感覺要比一般民房舒適許多。

  房間裡面沒有桌子和椅子。一般認為,這片大地上的人建造土房,在裡面放上坐人的椅子,始於多年以後的宋朝初年,而在當時並不存在,劉邦跟他同時代的人都採用同樣的生活方式,即與後來日本的建築相差不多,都是鋪上地板,直接坐在上面的。

  說是直接坐在上面,也是指坐在席子上。所謂席子,就是用植物的莖等編成的類似後代草席的東西,如果是像亭那樣供大小官吏下榻的場所,席子的周圍還要用編成漂亮花紋的細條鑲上花邊。

  以上所講的就是亭的外觀和內景。

  亭長的工作繁忙而瑣碎。

  遇有官吏要來亭裡停留時,如果事前有通告,亭長便要提前把房舍內外打掃乾淨,附近的小橋若有損毀,也必須提前修好。

  趕路的官吏抵達亭所在地時,亭長必須前往迎接,畢恭畢敬地引領到亭內,讓至上席,亭長自己則退到稍遠一點的下座,再致以問候。再沒有比亭長更小的官吏,因而亭長對誰都得低頭致意。劉邦本是一個以粗野聞名的男人,對這種問候方式實在很不適應,但也沒有做出後世那種平起平坐、大模大樣、有失禮儀的坐姿。不過話還得說回來,在劉邦所處的那個時代,這種坐姿還根本不存在。在客人或比自己身份高的人面前落座的姿勢,相當於日本後來的「正座」,即雙膝跪在座上,屁股坐在兩隻腳上。在當時那個年代,日常穿的衣服裡沒有褲子,又不穿內褲,伸開兩腿滿不在乎地坐在那裡,就有暴露陰部的危險。

  亭長的工作並不只限於當官設旅店的管理人。

  像前面所提到的那樣,亭長還兼任十個裡的捕頭。

  這件事于劉邦再適合不過了。在日本江戶時期就有過這樣的例子,捕快們就利用犯有前科的人,讓他們憑自己的經驗為官府效力。但就劉邦的情況來看,早前他自己也幹過盜賊,該行當裡的高手也有許多是他手下的小兄弟,要抓從別處流竄來的盜賊,他們都深諳其中的門路。一般情況下,劉邦是打發手下小嘍囉去幹,但他親自出馬抓人的時候也很多。

  「蠻喜歡的嘛!」

  蕭何聽到傳聞說劉邦幹得十分起勁,不禁感到有些詫異。

  劉邦對當上亭長頗為高興,這僅從一件小事上就能看得出來。他特地讓人為自己製作了一頂別出心裁的冠,戴到了頭上。

  亭長雖說職位卑微,但也屬￿士。既是士,就要戴冠。

  「士」,要理解這個字的含義,尚需對時代有一些瞭解。

  在此,我們先上溯到古代。

  以孔子為鼻祖的儒家歷來尚古,特別崇尚周禮,孔子本人就讚美道:「監週二代,鬱鬱乎文哉!」

  儒家在本書所講的這個時代,尚被獨尊法家的秦所壓制,根本沒有發揮作用,概要地講,就是從秦以後漫長的儒家歷史來看,儒家當時還屬￿初期階段。說到儒家,大多是指禮的學術團體。以最簡潔的語言來講,其內容就是指傳授貴族紳士式的禮儀的學術團體。更極端一點,就是指唯有古代服制的精神和做法才是「鬱鬱乎」之文明。而用比較簡單的說法,則是指從事「士者必正冠以戴」這一運動的學術團體。

  孔子所說的古代,乃是貴族時代。反過來講,就是為貴族私有的農耕制奴隸時代。正因為如此,士是講門第的。除了門第之外,具有淵博學問和高超技藝的人也被稱之為士。冠則是為表示士的身份和自我期許的標誌,甚至可以說,冠是被當成思想方面的東西來對待的,已超出了單純服制方面的意義。

  不過,那以後又經歷了戰國時代,社會基礎已經發生變化。生命力旺盛的自耕農社會正在日益擴大,門閥貴族勢力已經減弱,支撐戰國時期各諸侯國的反倒只有自耕農及該階層出身的賢能之士,一般已不再問及門第。戰國末期的社會中,與其說士已消失,還不如說萬眾皆成了士,特別是像秦那樣在邊陲地帶建立的國家,在這一點上表現得更為極端。秦帝國建立後,早前地處一隅的秦的法律立即普及到全國,因此,講究門第出身的士已不見蹤影,誰都可以成為士。倘若用極端的說法來講,就是:「本人即是士。」

  只要這麼想,就已經是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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