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司馬遼太郎 > 項羽與劉邦 | 上頁 下頁
二一


  隨後就有人跟上來,也有人在路口看見了他們,趕緊追上來加入這夥人當中。總之,儘管劉邦身無分文,他的存在已經成了沛城一股重要勢力。

  這塊地方位於後來江蘇省北部的沛城這一帶,作為北方漢民族的居住地,可以說是位置最靠南的一片窮鄉僻壤。

  在戰國時代,南方的吳國多次往北征討到沛城一線,並將這裡納入自己的版圖。當南方吳滅越衰、與吳越同屬南方種族的楚大舉向北延伸時,包括沛在內的泗水流域甚至曾被劃歸為楚的領土。不過,沛當地的人們只是被抽取賦稅,並不等於受到可能被楚的風俗同化掉的那種強烈的統治。

  人們說:「沛處中原南部邊緣,楚之北方邊陲。再沒有這麼令人舒服的小城了。」

  所謂戰國時期的各種勢力,本有兩層意思,一是指各自在政治、軍事上的勢力範圍,一是指均具有各自的文化特徵及獨特的風俗習慣。但沛城一帶屬多沼澤地區,受上述各勢力範圍的影響都比較小,仍保留著遠古以來那種恬淡怡然的風土人情。

  有國家沉重地壓在沛的頭上,乃是秦帝國建立以後的事。在中國這片大地上,自有人類居住以來,便開始拓荒辟野,種植穀物,飼養家畜,村村自衛以防盜賊。其後才有國家淩駕於頭頂之上,而春秋戰國時期大大小小的諸侯王國,在秦看來卻只不過是極其溫柔的統治而已。待到各諸侯國滅亡,秦帝國建立之後,中央及地方的官僚體系如網眼密佈般井然有序,直至地方的每個角落。人人都受到法的約束,自己的身體已不再屬￿自己,仿佛全都成了帝國的奴隸,被驅趕著到處去服勞役;哪怕有一點點違法之處,也要依照詳細的法律條文受到處罰。

  這片草木豐沛的土地在行政區劃上也被稱為「沛縣」,並在沛設置了縣衙,此事前面業已提過。對一般百姓來講,僅此一條就足夠煩人的了,然而劉邦之類的人卻剛好相反,他們在想:噢,原來政治就是這麼回事呀?

  這反倒成了煽起令人振奮的好奇心的契機,或者說是對象。劉邦喜歡沉浸在沛城裡面,並不僅僅是因為那裡有熱鬧的都市生活,以及營造這種生活的不用種田的商人、賭徒、釀酒者、賣酒人、陰陽家、盜賊和手藝人等,而很可能是由於那裡有政治存在。具體來講就是,那裡乃是縣衙這一權力執行機構的所在地。

  「哼,這就是縣衙嗎?」

  起初,當大紅柱子的房屋剛剛建起來時,劉邦第一個破口大駡,隨後走了進去。

  縣吏們大多是從本地錄用的,自然就有很多劉邦父母家和親戚家的人,其中還有早就成為劉邦黨羽的人。只見劉邦被他們團團簇擁著進入廳堂裡面,雖說依法確實是秦帝國的天下,但縣吏們也不得不露出一些親切之意。出入縣衙習以為常之後,劉邦就時不時地翹起下巴嘲諷那些小縣吏們,或是高聲大講笑話,或是在廳堂裡睡上一個午覺。

  「可不要再理那個傢伙啦!」

  縣吏們都開始這樣互相提醒了。

  劉邦這個人,一方面胸襟開闊,有無比的雅量;另一方面又深藏著一種病態的——也許是流氓頭子之類的人物所共有的——固執,其根深蒂固的程度,簡直猶如毒性強烈的中草藥烏頭根部的毒素一般。對於與自己有仇的人,劉邦表面上笑臉相迎,可背地裡卻瞅準時機下手報復。當然,報復不需劉邦親自動手,而是由手下人去幹。縣衙雖小,卻是秦帝國的官衙,握有帝國的法律,具有帝國的權威。可是當地出身的小官吏們都是肉長的活生生的人,他們對劉邦的恐懼心理日益加深,因為從官府回家的路上,他們說不定就會神不知鬼不覺地被人殺死。

  「那傢伙好像在當盜賊。」

  縣衙的官吏們都心知肚明,卻從不說出口。更何況劉邦從不在沛當地幹這種行搶的勾當,而是到別的縣去搶去偷。正因為如此,沛縣的官吏也就沒有把事情鬧大,以免無緣無故地招致劉邦的仇恨。官吏們與其揭穿這些惡行,還不如接近劉邦,靠與他套近乎,來掌握轄區內不法之徒的動態,反倒於公事上更為有利。

  蕭何和曹參就是這種類型的縣衙小吏。二人均為沛當地出身,在縣衙裡都幹與司法有關的差事。蕭何是上司,官職相當於我們現在的司法兼警察科長,當時叫主吏,曹參則是其下屬的獄吏。從龐大的秦帝國官僚機構來看,這兩位從當地錄用的小吏簡直還夠不上一顆小米粒大。

  二人一生命運多舛,因保護劉邦有功,曾先後當過漢帝國的丞相。蕭何當過高祖(劉邦)的丞相,無論在世時還是到後來,都是評價最高的政治家之一。還有曹參,在劉邦和蕭何死後,他當上了第二代皇帝惠帝的相國,名聲雖不一定趕得上蕭何,但也緊隨其後。

  兩個人儘管都是崇尚法家的秦帝國的小小官吏,但其思想卻肯定沒有被定型,雖說如此,倒也不能說他們崇尚日漸流行的儒家。從某種意義上講,在討厭嚴格區分事物的善惡這一點上,他們的思想還是更接近于老莊。

  話說回來,兩人年輕時做沛小吏時,究竟具有什麼樣的思想,連他們本人也不清楚。

  還要插上幾句,在漢帝國建立以後,曹參有一段時間是在地方做官的。在劉邦之子悼惠王被封為齊王(轄有七十餘城)之後,曹參當了齊的丞相。對於此前善於攻城略地的一員大將來說,這是頭一遭體驗政治。他召集齊本地的一百多位儒生問道:「如何才能使百姓的生活安定呢?」儒生們各執其詞,原本在政治上就一竅不通的曹參最後也沒有聽出個所以然來。

  有人告訴曹參,膠西有一位叫蓋公的人,說他是老子信徒,經常講萬事宜順其自然。曹參厚禮相邀,乞示教誨,蓋公便說:政治的要諦不在積極主動,只需一心推崇清靜即可。只要以清靜為主軸,民心和生活都自會安定。曹參大為欽佩,便將自己的丞相公堂騰出來讓給蓋公,讓其自由處理政務。在任九年,齊大治,曹參獲得了不需操勞而成為賢相的美名。

  不久蕭何去世,曹參受命接任。他在將齊丞相一職交給繼任者時說:

  「好吧,現在就把齊的獄市交給貴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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