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司馬遼太郎 > 鐮倉戰神源義經 | 上頁 下頁
一三五


  別人若這樣問法皇,法皇也難以回答吧?只能說是個人的癖好。法皇從沒看過這麼有趣的熱鬧。在法皇一生中,他只拿清盛沒辦法,清盛死後,他的對手變成宗盛,他打出技藝精湛的權謀之棋,接著對下之人是木曾義仲,可是,他也看到義仲的末路了。這次輪到宗盛。宗盛坐在小八葉的車子裡,外表沒有任何改變,低垂著頭,就好像演出了一部盛衰劇,滿足法皇一人的好奇心,他們的末路還是死!宗盛也難逃一死吧?

  法皇看完熱鬧,回到禦所,馬上聚集左右公卿。

  「朝廷要怎麼處置這些敵人?」他問。

  法皇心中已經有了決定:

  ——死罪。

  「賜被囚的平家族人死刑吧!」

  法皇要大家審查、討論,但一定要他們死。

  「此時,沒有用的溫情對關東會難以交代。」

  這是法皇的意思。

  如果對平家投降者處置曖昧,鐮倉的賴朝會懷疑法皇還跟平家藕斷絲連,一定會做出許多擾亂法皇的事。為了防止賴朝亂來,只好發出處以極刑的院宣,法皇並不感到心痛。

  「可是……」

  反對法皇意見的只有宮廷第一的學者,最有智慧的九條兼實。

  兼實並非偏袒平家,他反而是怨恨平家的人之一,可是,他認為,基於皇室的威信,不能將他們全部斬首。平家是皇室的外戚,從這次在西海投海而死的安德帝之關係來看,平宗盛還是他的舅舅,這跟木曾義仲不同,因此,判處放逐之刑可能比較好。

  「說得很對!」

  法皇馬上推翻自己之前的話,贊成兼實的意見。

  「可是……」然而,法皇馬上又說:「兼實說得很對,但還是考慮得太淺了。我們應該讓賴朝提出饒了他們性命的請求。如此一來,我們就可以賣恩情給賴朝,把他們的罪減輕一等。如果不是一開始就判極刑,是無法令鐮倉滿意的。」

  結果,沒有法皇這麼高度政治敏感的公卿們,最後都同意法皇的意見。

  院所作的決定,在當天黃昏就傳遍了禦所內外。京都傳言傳得多快啊!竊竊私語傳到了義經耳中,源氏各將領也聽到了,連犯人平時忠也從監視的武士口中得知。很意外的,時忠毫不驚訝。

  「聽說判死刑了。」

  時忠進入隔壁,對兒子小聲的說。

  時實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還是無法掩飾他的狼狽,不禁從病床上搖搖晃晃站起來。時忠斥責他的驚惶失措,拉著他的手,小聲說道:「冷靜點!」並要他坐下。

  「還不過是院的內定,一點都不用害怕。」

  這位過去的宮廷政治家,很了解法皇的性格和宮廷的內幕,也知道院的決定不過像一張薄紙。

  「重要的是鐮倉,鐮倉會怎麼決定呢?還有,我們必須籠絡義經,往我們這邊靠攏。」

  「鐮倉的意思自然很重要,可是,鐮倉也會配合院的意思吧?」

  「對!就如紙的表裡。」

  「若表裡一致呢?」

  「不會的。紙這種東西,可以在表面畫鬼,再在背面畫佛。不管院寫甚麼,鐮倉都可以把那張紙翻過來,寫下喜歡的文字。」

  「可是,我認為法皇的意思,不見得會被看得這麼輕。」

  時實還是很在意,臉色更加蒼白。奇妙的是,時忠的臉色也不好。

  「也許……」

  他喃喃自語,好像脊椎斷了似的往前傾。臆測本來是時忠自信的根據,但也很容易轉為不安的根源。

  「但是,父親……」

  時實把膝蓋靠攏,問起一件事情。時忠曾說過他有個隱憂,令他擔心得連晚上都無法闔眼睡覺。

  ——到底是甚麼事?

  「那件事情嗎?」

  時忠露出幾乎快戰慄發抖的樣子,講不出話來,然後像機關槍般源源不絕吐出始末——

  去年,也就是壽永三年秋天,平家還在贊岐屋島的本營。

  京都的法皇想要從平家手中拿回神器,於是派使者來屋島。但使者不是公卿,而是女房【注:宮中侍女】,是在禦壺(院的禦所中,婦人居住的地方)擔任傳達工作的花方。她雖然出身卑賤,可是容貌清秀,個性剛強,毛遂自薦要求擔負這重任,穿越風浪前往敵方屋島陣營。

  ——院使來到。

  平家全族都整裝等待,結果來人竟然是在禦壺負責傳達的花方。大家都覺得可笑,而花方竟還帶了院宣來。

  ——竟然由粗率的花方帶重要的院宣前來!她竟然還敢來!

  時忠嘲笑她。院宣中要求平家把神器還給法皇,關於這件事情,平家連討論都不必,肯定不會答應。神器和安德帝,是平家從京都帶出來的重要信物及人質,如此一來,平家就算漂泊在西海上,政治地位還是很高。現在竟然要他們把這些交還給法皇,而且不是請權高位重的人來,派來的人竟然是後宮的婦人事務官。時忠對法皇的做法很難不生氣,他認為花方來傳遞院宣,是對安德帝、神器以及平家的侮辱。

  「花方,這就是回答!」

  他抓住花方,剃光她的頭髮,在她的額頭上印了一個「花方」的烙印,將她趕走。花方覺得很羞辱,沒有回京都,聽說躲在四國山野的某處。

  這個處置方式是時忠自行決定的,平家族裡也只有宗盛知道。平家現在敗亡了,如果這個秘密傳入法皇耳中,時忠當然會沒命。對院這麼殘暴、不敬,就連鐮倉的賴朝也不會袖手不管吧?

  時實也是第一次聽到這個秘密。

  「有這種事情啊?」

  他一時默不做聲,看著父親的臉,然後又反過來思考著:「既然以前都沒人知道,就不可能洩漏出來。就算有五、六個部下知道,也不會出賣主人吧?就算洩漏了,如果硬裝成不知道,也是可以的吧?」

  可是,時忠的表情越來越黯淡,他激烈地搖著頭。

  「事情沒這麼簡單。事實上,我有寫在日記裡。在壇浦被捕時,那本日記和其他文件一起落入源氏手中,日記現在在義經手上。」

  「判官嗎?」

  義經當然會把日記和其他戰利品,一起送去給法皇或鐮倉。那樣的話,時忠就沒命了。

  「那不如……」時實著急的說:「我們求判官歸還,不就好了?」

  「他會還嗎?」

  所有的文件都已被封印,會因義經一句話而開封嗎?而且,與朝廷敵人有關的文件,院也很有興趣,說不定明天就會有接收的使者來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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