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司馬遼太郎 > 鐮倉戰神源義經 | 上頁 下頁
一三四


  只有時忠父子被收容在義經館附近一間打掃好的空屋,理由是時宗的兒子中將時實得了熱病,必須療養。時實因為生病,所以免於遊行,待在屋子裡。這一切都是義經的好意。時忠遊行回來後,命令小八葉車停在門前。一進門內,警備的源氏武士就往前踏了一步。時忠對他們嚴厲斥責道:「下人,你們不懂分寸嗎?」他低聲用壓抑的聲音罵道。

  源氏武者有點害怕,不知該如何應對,受到時忠的威嚴鎮懾,都沒有回話。時忠進入這棟可算是囚禁他們的監獄,來到時實中將的病房。

  「怎麼樣?舒服一點沒有?」

  他坐在枕頭上。

  時實的臉色稍微恢復了,他坐起來說:「情形如何?」

  他向父親詢問今天的情況。

  時忠一剎那間浮現出痛苦無奈的笑容,只說:「我忘記了。」

  只要想到這一天先前的屈辱,平大納言時忠這個自尊心強烈的男子,就有一股連生理上都無法忍受的痛苦。事實上,在他說「忘記了」的同時,他似乎吞下了咽出的東西似的,喉頭上下抖動著,然後說道:「你還好,不必面對那種眼神和那些人。地獄還沒這麼大的屈辱。」

  「別提地獄!」

  中將時實提醒父親,此時不應該講不吉利的話,並慌忙念佛,頌贊極樂世界的阿彌陀佛。

  「別念佛啦!」

  時忠小聲斥責。念佛反而更不吉利,好像將來會被判死罪。

  「對了,協調得怎樣了?」

  「我們的事情嗎?」

  平時忠更壓低聲音,因為走廊下有源氏的警衛。

  「我不知道。不過,倒是很對不起宗盛父子,他們恐怕死罪難免。」

  「可是,我們又不是平家本族的人,是清盛入道的外戚。連外戚都會被判罪嗎?」

  「這個嘛……」

  時實歪著頭。雖然是外戚,可是在現實上和本族一樣,在平家的全盛時代,時忠事實上是平家的中心,作威作福,有時候,非平家勢力的人懼怕、怨恨時忠的程度還超過清盛。現在是否可以用外戚的理由逃過這一劫呢?世人的記性應該沒有那麼壞。

  「最重就是放逐吧?可是,我連放逐都不想。」

  「可能嗎?」

  「有義經在。」時忠說。

  這是時忠唯一的依靠。自從被抓之後,在西海上將近一個月,時忠跟義經偶有接觸。這段期間,他用盡一切智慧籠絡義經,宗盛也是一樣。宗盛雖然是沒有甚麼智慧的人,可是卻一臉哭相來博取義經的同情,哀求義經饒自己一命。時忠認為,義經的心情似乎大大動搖了。他也觀察到宗盛的臉上似乎已真的流出淚來,他覺得宗盛十分可笑,內心也感覺到義經這年輕人的奇妙。義經無與倫比的天真、深情、像婦女似的,甚至還自責無法對平家投降者盡點力。

  「我毫無權限,決定你們之罪的是朝廷和我在鐮倉的哥哥。」

  他清楚明白地一再這麼說。可是,到達明石後,要結束在海上漫長的共同生活時,義經終於說了很重要的話:「別沮喪!就算拿我的功勳去換,也要幫你們向院及鐮倉祈求饒命。」

  宗盛聽到這句話,挺直背脊,高興得快瘋了,還對義經合掌膜拜了好幾次。宗盛一點都沒有日本最高權位者從一位前內大臣所應有的莊重。時忠心想,畢竟是制傘人的兒子,宗盛的血緣似乎已經毋須爭辯。

  「依我看,」大納言時忠對兒子中將時實小聲說道:「義經會幫我們向賴朝求情,饒我們一命吧?他哥哥賴朝應該也不會無視于建立大功的義經所說的話,這樣我們就可以放心了。可是,我還有點不安。」

  「為甚麼?」

  「法皇不會讓我們活下去。」

  「咦?」

  「源氏的手下在走廊咳嗽著,現在還不能講。不過,我的不安是有根據的,一想到這一點,我連晚上都無法闔眼睡覺。」

  「我想知道你的不安是甚麼?有甚麼根據?」

  「你聲音太大了,等晚上吧!」

  時忠小聲得幾乎聽不到,然後站了起來。

  ***

  這個國家的神聖君主後白河法皇,是個喜歡權謀到幾近病態的人,可是,他也有個人的特殊癖好。

  「我想看宗盛或時忠被拉著遊行的樣子。」

  這一天早上,他突然這麼說,令左右手忙腳亂。法皇這樣身分的人,要混在市井小民中看熱鬧嗎?

  「沒甚麼關係!我只要改扮一下,車子也用七位官人的普通車就好了。」他若無其事地說。

  「可是,要是有甚麼萬一……」左右慘白著臉。

  如果法皇在鬧街遭到加害,該怎麼辦呢?可是法皇說:「有甚麼好擔心的?平家逃離京都時,我也逃得很遠,而且逃跑速度之快,不比任何人差。」

  左右不得已,只好派人準備,並特別挑選北面武士中臂力最佳者陪他,大家都改裝成百姓,車子則故意選擇漆色剝落的。

  而且,法皇還改扮女裝,用假髮掩飾光頭,坐在車子裡面,垂著禦簾,從禦所之門出去。車子穿過群眾前進,在六條坊城附近停車,等待俘虜通過,然後,宗盛、清盛、時忠等人從他眼前經過,他眼睛眨也不眨,仔細看著這些人的細微表情。

  ——為甚麼要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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