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司馬遼太郎 > 鐮倉戰神源義經 | 上頁 下頁
五八


  伊勢三郎義盛也開始擔心起來。聽說賴朝是個很有人情味且充滿信心的人,也是個處事毅然絕然,自尊心很強,嚴守上下分際的人。若是這樣,出於常盤這種低下人物的義經,賴朝不可能承認他是弟弟。

  「主人,這下子沒辦法了,我們乾脆回去吧!」

  「不要!」

  感情豐富的義經臉色已經變了。

  「三郎,你不想等嗎?」

  「豈有此理!」

  「如果你不想等,就回旅館去。我要在這裡等到天亮。」

  ***

  這時候,在寺裡吃完晚餐的賴朝,從左右口中知道了門前年輕人的事情。

  (或者……)

  賴朝歪著頭想了一下。

  「他長得甚麼樣子?」

  「年紀約在二十歲上下,是個小兵,不過,在燈火照映下的模樣非常清秀,看來不像是普通的下級武士。」

  「是奧州的九郎吧?」賴朝當場說道。

  他本來就是個直覺敏銳的男人,而現在內心某處,也期望著這個麼弟到來。賴朝此刻的心情十分需要族人支持。與平家的戰鬥不流血而獲勝了,從此確立了駿河、甲斐以東的勢力範圍,可是,身為總盟主的賴朝卻沒有家族。擁戴他的北條、千葉、三浦這三家以下的關東大小族,全都以家族為單位來參加賴朝的反政府行動,今晚,正是全族人一起慶祝勝利的時候,可是,賴朝身邊卻有孤獨放逐者的陰影。他雖然擁有尊貴的血統,事實上卻只是北條氏的女婿,無法脫離外援的人。

  (有沒有我的兄弟來呢?)

  他不斷想著這件事情。哥哥已經死了,同母(熱田大宮司的女兒)的弟弟希義還在,可是被放逐到遙遠的土佐,在地理上根本不可能來參軍(附帶一提,希義在土佐聽到賴政、賴朝的起義後,遂在地方上展開叛亂活動,可是卻被附近的平家打敗,自殺身亡)。

  剩下的都是同父異母的弟弟。首先是亡父義朝與遠州池田宿的妓女所生的范賴,他已經被自己派出去辦事了。另外就是常盤生的三個弟弟,可是其中兩人已經當了僧侶(全成、圓成),屬￿塵世之外的人;只有逃到奧州的九郎義經,讓賴朝在內心期待著。

  「在路上那個人一定是九郎義經,雖然他母親只是個女傭人。」他強調著。

  如果不明確指出這一點,諸將領會不當的尊崇義經,秩序就會亂掉……賴朝繼續說道:「不過,他確實是我亡父(義朝)的孩子,是我的庶弟。請勿怠慢他,帶他到這裡來。」

  他命令土肥實平。

  賴朝的話一傳開,軍營突然沸騰起來。當時還沒有戲劇,活生生的現實為人們創造了戲劇的效果。任何人都想親眼目睹這場戲劇性的邂逅,親耳聆聽,流淚哭泣,親口轉告故鄉親友這戲劇性的相逢。因此,不少小兵都聚集在軍營門前想看一眼義經,更期望能親眼看到兄弟相會的場面。

  「啊,源家的過去真令人懷念啊!」相模三浦的黨人喊著。

  他們對於歷代源氏的英雄故事或家系傳說十分瞭解,因為三浦黨的老盟主三浦大介義明,曾不斷對年輕人重複這些故事。義明已經八十九歲了,這次賴朝舉兵他最早響應,自己派一小隊當犧牲品去圍衣笠城,結果全都戰死。老人事前曾說:「當今稱武者為武士,可是,將射箭之道教給阪東人的,是源家中興之祖八幡太郎義家殿下。射箭的方法、騎馬的功夫、軍隊列陣的方式,全都是義家殿下留下來的。我們不可以忘記源家的恩惠。」

  他常常這麼告誡族人。

  這老人是阪東的活字典,三浦黨人從他口中知道了一百多年前的往事:八幡太郎義家遠征奧州時,其弟新羅三郎義光也想隨他出征,朝廷卻不允許,於是他棄官追隨其兄義家,兩人在軍隊中戲劇性的重逢。義明將這件事敘述得有如一場歷史劇。

  「過去真令人懷念啊!」

  三浦黨人到處說著從老人那裡聽來的故事,帶給人們對於賴朝、義經這兩人的邂逅一種戲劇性的感動。

  ***

  義經被帶進軍營,來到院子裡。院子裡張著布幔。義經正想坐在樓梯下面時,頭上響起賴朝的聲音:「上來!上來!」

  那聲音充滿了懷念與喜悅。義經上了樓梯。

  賴朝在屋裡木板地上放了一張墊子,墊上還鋪了一張毛皮。可是,他一看到義經的表情,就馬上拿掉毛皮,為弟弟安頓了一個位子。義經感動得低頭拭淚。

  後世認為在人前流淚很娘娘腔,可是,這個時代的人常常哭泣。賴朝一直凝視著初次見面的弟弟的臉,想尋找與亡父相似的輪廓,然而,他雙眼已經充滿了淚水,視線模糊難辨。義經也抬頭看著賴朝。賴朝想看清義經哭泣的臉,但自己卻淚眼朦朧得無法抬起臉來了。

  兩人都沒有寒暄問好,只是彼此凝視著,哭泣著,無言以對。這情景令站在旁邊的人非常感動。大家似乎都在等待這一幕而同聲哭泣著,岡崎義實發出了馬嘶般的聲音,好像在主導大家,眾人哭得驚天動地。連哭都要如此壯烈,可說是阪東武者展現心志的方式吧!

  待義經退下走出軍營門口,要回到自己住宿的地方時,武者和傭人擠滿了附近的路,看著走下石梯的義經,並大聲喧嚷著。土肥實平、岡崎義實這些阪東鐵錚錚的大農主,像奴隸似的親自拿火把在前面引導,照亮義經腳下的路。

  「禦曹司!禦曹司!」人們互相喊叫著。

  所謂曹司,指的是宮廷裡的官人或女官的房間。「禦曹司」就是指住在貴族子弟房間的人,是九郎義經的通稱。由於沒有可供稱呼的官職,這個意外的稱呼就成為他的尊稱。

  年輕人下了石梯,他矮小清秀的模樣更具戲劇性,使人們更加感動。在如此戲劇性的場面下,他也自然的變成一個戲劇性的演員,使人們更加興奮激動。義經已經牽了馬要徒步上路了,可是,阪東各鄉的有名人物,不知道是不是想多看義經一眼,竟然紛紛推開群眾,來到義經面前,單膝下跪,跟義經寒暄:「我是住在某國某郡某邑的人,是某人的兒子,我叫某某。」

  因此,他的周圍越來越擁擠,連畠山重忠、熊穀直實這些住在遠處營地的人,聽到傳言後也策馬來到,在路上行禮。

  「我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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