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司馬遼太郎 > 關原之戰 | 上頁 下頁
二一八


  即他和三成感情親密。領主特別向他打過招呼,於是,他成了與領主關係親密的農夫。這種感激化作情念,變成了義,驅使這農夫有了如此舉動。

  「與次郎大夫,對不起!」

  三成說出此話時,與次郎大夫哭泣似地回答:當年若不拜領百石大米,全村人早就餓死了,我這是報恩,所以,且莫說那般令人誠惶誠恐的話。

  (在我生活的階層裡,卻無這種可愛的理念。)

  三成發出這樣的感觸。就連三成本人也是如此。他口頭倡義,實際上對參加西軍的大名誘以重利,許諾巨大封賞,想以此將他們拉到己方。

  (而且,自己又會如何?)

  對此,三成心懷不安。假設關原大戰中三成獲勝了,自己能保持何種程度的清高?他並無自信。縱然自己不創立石田幕府,也會創立鎌倉幕府時代北條那樣的政權吧。

  (但是,我無那種打算。這一點大谷吉繼知道。正因為他知道,當初他雖然預測會敗,但是到了生死關頭,還是那樣殊死奮戰。)

  然而,並非每個人都能這樣判斷。他們認為三成企圖奪取豐臣的天下。因此不認同三成的微弱勢力,都跑到了豐臣家最大的大名家康一邊。

  (一切都是為了利呀。)

  三成覺得自己敗給利益了。這時,他幾乎想出聲詢問與次郎大夫:

  (和他們相比,你的心究竟如何?)

  ***

  在岩洞裡,三成的身體總算恢復過來。第二天,與次郎大夫回村裡搜集消息,黃昏時分回來了。

  據說鄰村都知道了這件事,而鄰村不是三成的舊領地。

  與次郎大夫說,鄰村有搜索隊的營房,他們蜂擁至此只是時間問題。

  「大人逃走吧。」

  與次郎大夫鼓勵三成。三成不動。

  「我要用我的義,來還你的義。」

  三成答道。現在如果逃走,與次郎大夫必被處死,逃走不是三成回酬義的舉動。

  三成開導了與次郎大夫一陣。他說:「我靠義,發動了關原會戰。但有人好像誤認為是因利而發動此舉,令我傷心。」

  接著三成又說,如果現在枉顧與次郎大夫的不幸而逃,自己會被評定為不義之人,因此連這一戰都被視為不義之戰,失去了意義。

  「為拯救我的名譽,你應當去田兵(田中兵部大輔)的兵卒那裡,報告我在何處。」

  三成這樣說著,越說越激昂,終於說服與次郎大夫前去舉報了。

  三成在岩洞裡等待著命運。等待期間,一瞬也沒考慮過自殺的事。

  §106.六條

  三成被綁走了。

  嚴密說來,他並沒被繩捆索綁。秉承家康的追捕令,田中吉政來到與古橋村相距咫尺的井口村。吉政派家臣、同姓的船左衛門,抬一頂轎子去接三成。吉政命令家臣:

  ——不可怠慢。

  吉政與三成除了是同鄉,還有一層恩義關係。吉政少壯時代服侍關白秀次,是家老級別。因得罪了秀次,淪為浪人。當時三成同情吉政,向秀吉說情舉薦,讓他成為豐臣家的直屬大名。當時的恩義,吉政至今無法忘懷。

  吉政不愧由底層磨練成長起來的,做事周到圓滑。他到半路迎接三成,鄭重地點頭致禮,然後,再次于營房客間會見三成,待為賓客。

  然而關鍵之處,吉政決不疏忽。三成的裝束像樵夫,身上只披著一件柿色單衣,吉政裝作沒看見。若送三成一件外褂,那會得罪家康。

  面對三成這次悲慘命運,吉政以無言的神色寄予同情,他說:「雖說如此,這次親率數萬大軍,實踐了乾坤一擲的壯舉,此乃彎弓射箭的武士夙願。若非足智多謀的三成大人,是做不出這等大事的。」

  三成頷首。

  「田兵,你聽著!」

  三成傲慢地略去敬稱,將「田中兵部大輔」簡稱為「田兵」。儘管大事失敗了,三成仍想說明此舉宗旨。「這場大事,為回報故太合殿下的厚愛,旨在翦除將危害秀賴公未來的禍首。但天不助我,遭此敗績。一切都是命運,事到如今,心中無悔。」言訖,三成將短刀贈給吉政。

  「權當一份薄禮。」

  這柄短刀是秀吉送給三成的,是盛傳於世的快刀貞宗(編注:鎌倉時代末期的著名刀匠)打造的名刀。吉政高舉雙手,接過了名刀。

  ***

  家康以近江大津城城宿營地,一直駐紮此處。昨夜得到三成被捕的消息,在此等待押來本人。

  (如何接待?)

  家康左思右想。接待三成的方式巧拙,將影響現在肇始的德川天下之聲譽。

  家康採用了複雜的方法。他一接到田中吉政將三成押來的消息,就吩咐道:「接待方式還沒決定,先在門前鋪一張榻榻米,讓他坐在那裡!」

  根據此令,三成五花大綁坐在城門旁邊地上。卓越的演員家康,算計到加盟東軍的諸將今天集中來此向自己致賀,登城的豐臣家大名必會從馬上俯視坐在城門邊的三成。家康以極偶然的形式將生擒的三成示眾,以此廣告周知,豐臣家的權威已如同瓦礫,毫無價值了,由此提高德川家的威望。這個計劃如願實現了。

  第一個走來的是在關原進行過最大規模激戰的福島正則。正則從馬上一見三成,便吐痰似地「啐!」了一聲,大喊道:「你小子是治部少輔吧!」正則在守山喝了祝捷酒,滿嘴酒氣。酒經常令此人失態,當天異樣的高喊也不正常。他破口大吼:「你小子發動空無意義的戰爭,反抗日本第一的武士內府公,落得這副模樣!這就是位居五奉行之首的小子下場吧?!」

  「一派胡言!」

  三成挺直腰板,臉頰瘦削,雙眼卻炯炯有神,盯住正則怒斥:「豎子你這弱智男人,焉能理解我的本心?趕快滾開!省得玷污我眼睛!」三成的聲音渾厚透徹,膛音洪亮,他將僅剩的體力都用到維護自己尊嚴上了。

  「你這小子為何,」正則進一步逼問:「為何不死?為何不切腹?為何接收這五花大綁的侮辱?」三成板起蒼白的面孔,答道:「你焉知英雄心事?」三成稱自己是英雄。他說:「英雄直到最後瞬間,也在思考如何生存,等待機會!」這是三成要大喊大叫表達的重點。

  「我的眼睛在看著爾等每一個人的內心,然後去泉下稟報太合。正則,你心裡記住!」

  三成說道。總之,三成由於處在戰鬥漩渦之中,不太理解諸將的心理動態。現在他要看透了每個人是怎樣叛變的,然後赴死。好將此一一稟報黃泉底下的秀吉,並譴責他們。這種病態的人,不,這病態的正義鐵漢,若沒看透這一切是不會想死的。秀吉在世時,三成因為這種檢察官的性格就招惹眾人討厭,到了這關頭,他的性格表現得更加露骨。現在雖然被迫坐在地上,他卻似乎以檢定馬上勝利者的氣魄活在人世。

  「是在發莫名其妙的牢騷啊。」

  正則終於無話可說,馬蹄刨土,離開了三成。

  第二個來的是黑田長政。這個關原會戰中的間諜頭目,見到三成,立即下馬,單腿跪在三成面前。

  「勝敗可謂天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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