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司馬遼太郎 > 關原之戰 | 上頁 下頁
二一七


  老僧毫不在意地問道。於是三成開始手按小腹。

  「聽說韭菜粥對痢疾有好處。」

  「那就做韭菜粥吧。」

  老僧頷首,為摘取韭菜出了後門,蹲在菜地一角,撚摘韭菜時,恐怖開始令老僧的手顫抖起來。

  (他將被殺死。)

  確實如此。勝者家康千方百計搜索三成,他選派田中吉政負責。

  田中兵部大輔吉政現任三河岡崎的城主,生於近江。他是個聰明人,從一匹瘦馬的身分開始磨練,最後嚌身豐臣家的大名之列。

  「你熟悉近江的地理。」

  因此家康命令他負責搜索三成。田中吉政將麾下三千兵力分撒國內,嚴密搜索,連草根都要掀開尋找。當然,近江邊界的這個古橋村也有兵卒出沒。而且告示已經發下來了。

  內容是,若在某村逮住了三成,則該村永免租稅。這一點很有吸引力。第二條,沒活捉而將三成殺死,賞賜殊勳者黃金百枚。相反,若窩藏三成,不僅本人,家人和親戚及全村人皆處以死刑。

  少刻,韭菜粥煮好了。

  三成吃將起來。吃了半碗就撂下筷子,肚子又開始疼了。

  「怎麼了?」

  「肚子疼。」

  三成慢慢伸腿,俯臥下來。老僧遞給他一個枕頭。

  三成轉過臉看著老僧,說道:「我適逢壯年,戰鬥正酣時刻,肚子卻有病,不僅戰家康,還必須戰腹中之敵。家康恁大年齡卻手腳健壯,指揮大軍,因此我甚懊惱。」

  「甚麼事都是命運。」

  「不是命運。我不相信命運。」

  「那麼?」

  信甚麼呢?老僧看著爐上飯鍋的涼熱,心裡這麼思忖。

  「我信的唯有義。孔子提倡仁,孟子處於末世,提倡義,強調義是立世防亂之道。孟子說,義戰勝不義,有義之處必然昌盛。然而這場戰鬥卻相反。」

  「相反?」

  「正是。不義獲勝了。」

  少刻,三成的胳膊從肚子旁滑落下來,睡了過去,那睡姿好像被現實壓垮了似的。

  (怎麼辦?)

  老僧的眼神越過飯鍋,看著三成的睡相,他忘記了呼吸似地思索著,是舉報,還是窩藏三成?

  少時,老僧站了起來,將法衣蓋在三成身上。

  (相信是災難吧。)

  老僧是相信命運之人。三成逃進這座寺院,對老僧來說是惡運。老僧從屬的佛法教育人們:命運無論善惡,人都難以違抗。佛法提倡既然命運難以違抗,就應甘心接受。任何事都是業,都是因果。面對業和因果,人無可奈何,人的一切命運早在前世就定下來了。

  (我在前世作惡多端嗎?)

  老僧在三成的腳下癱倒了。他心裡想,若有來世再出生一次,千萬別有這等事。為了創造來世的幸運,現在當奠定宿業的善根。所以,至少在三成病癒之前,將他藏起來吧。

  兩天過去了。

  可怕的事情終於發生了。不知是誰發現了,「三珠院裡窩藏一個落荒而逃的武士」,成了全村議論的話題。

  「好像是治部少輔大人。」

  人人猜測,相互談議,但沒人由於害怕災難而去舉報。蒙受三成百石大米之恩,還鮮明地留在村民的記憶裡。

  此地有個人,名曰與次郎大夫,是當地的豪農。三成當年來視察時曾打過一聲招呼:

  ——你就是與次郎大夫吧?

  因此與次郎大夫很感激,對三成懷有特殊感情。他想同時拯救三成與村莊。

  首先,他和妻子離緣,讓妻兒都回娘家。以免連坐之災。然後,他來到三珠院,對老僧善說道:「寺院裡進出的人太多。」

  雖然如此,如果將三成藏到村裡自家宅邸,被發現後必給村裡添麻煩。按照與次郎大夫的想法,將三成轉移到離村子稍遠的山中岩洞,在那裡養病。若被發現了,罪過自己一人承擔。

  老僧放下心來,誇讚與次郎大夫這個大無畏的建議,說道:「死後能去極樂世界呀。」

  善說如此勸說三成,三成也就同意了。時下頂要緊的是恢復體力,若能走了,想儘快離村,前往大阪。療養的場所只要比較安全就可以了。

  最後,三成被轉移到與次郎大夫家的深山,與村子相隔兩座山。三成住進山中岩洞,與次郎大夫專心照護病弱的三成。

  (世間真有不可思議的人。)

  三成看著這個豪農勤快可靠的樣子,覺得自己認識了另一個世界。三成沒生活在與次郎大夫的社會裡,他少年時代受秀吉青睞,生活在權力社會之中。二十來歲後,三成掌握著可謂這社會最核心的權力圈,甚至可以自由決定列位大名的生殺命運。三成一直在這個位置上處世度日,直到如今。

  (那個社會裡,不存在義。)

  關原會戰的中途,三成終於明白了這個道理。存在的僅限於「利」而已。

  人僅為利而動,利較多時,拋棄豐臣家的恩義如同拋棄舊履,小早川秀秋之流最是典型。一言以蔽之,權力社會裡不存在義。

  (孟子錯了。)

  三成這樣認定。孟子周遊於列強之間,訪諸侯,宣傳義。孟子說,義是國家、社會與文明秩序的核心。作為豐臣家的家老,三成讀《孟子》得到的信念是:維護豐臣家的秩序之道,就是義。這是何等空虛的理論啊。

  (不,我並不恨孟子。)

  三成這樣思量。孟子也活在亂世,他知道權力社會裡毫無義的觀念與情緒,他明明發覺這是空論,卻到處奔走,執拗地索求不存在的東西。

  (但是,人有義的情緒。)

  與次郎大夫就是這樣的人。

  他是個瘦削的中年農民,氣色不好,臉盤醜陋。這個似乎一無可取之人,卻豁出性命和一家命運,窩藏三成,還這樣照護病人。這種行為完全得不到利益,而是無限的禍殃。儘管如此,與次郎大夫為三成煎藥,換鋪睡眠用的幹稻草,照護得無微不至。

  與次郎大夫的如此行為,動機只有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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