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司馬遼太郎 > 關原之戰 | 上頁 下頁 |
二一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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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政以意外的態度安慰三成。他說:人稱五奉行之首的大人,落得這般模樣,實在遺憾。長政憎恨三成,曾發誓要生啖三成之肉。現今他拉著三成的手,那手冰冷得令他驚愕。長政脫下了自己的和服短外罩,套在三成身上。 三成失去了檢定者的語言,閉目仰面朝天,一動不動。 他失去興致,一言不發了。這種異常的溫柔,也是長政的性格,另一方面,也可謂關原會戰中長政的最後一計。在此處遭三成怒斥揭發對豐臣家的忘恩負義行為,貶低自己的評價,長政不做這種沒意義的事。長政用一件短外罩封住了三成的口。可以說,三成被長政最後一計一騙到底。三成的奇妙之處是,頭腦那麼聰敏,竟沒發覺此刻被長政騙了。證據是,長政離去時,三成俯首低語道: ——多謝! 三成好像天生就缺之政治敏銳度。 少時,細川忠興策馬而來。忠興的視線沒投向三成一側,他在馬上低著頭,無言地點頭致禮,進了城門。 忠興進城門後,城裡樹林中有一人朝三成走來,此人是小早川秀秋。秀秋早在三成被城門示眾前就進了城,沒看見三成的形象。 「怎麼回事?」 秀秋的樣子非比尋常,以致忠興驚訝地問了一句。秀秋好像每邁一步腰部的重心都有變化,活像個跛子。眼神閃爍不定,不斷轉動,是秀秋的一貫毛病,即便如此,今天他也格外詭異,聽見忠興打招呼,急忙抬眼。 (因為是矮個頭。) 「是越中(忠興)大人啊。我去看一眼治部少輔。」 秀秋語速很快地回答。忠興冷靜的眼睛看到,秀秋只說了這麼一句話,額頭就冒汗了。 「大可不必了。」忠興皺眉勸道。「大可不必了。」忠興又跟了一句。 「不,我要去看一眼。」 秀秋回答。但這個豐臣家的同族好像心懷恐怖,表情僵硬。擔心叛變的後果,看可怕的人的好奇心,三成死後作祟的恐怖,趁三成還活著的時候先撫慰他切勿作祟,以求心寧等,如此這般,各種願望和感情,促使他的兩條細腿向城門邁去。 「大可不必了。」 忠興勸了第三遍。這最後一句好像沒傳到秀秋耳中,他邁著風中搖擺似的步子走過去了。 秀秋來到城門內側,到底還是沒敢走到門外三成身旁。他躲在門柱背面,以孩童捉迷藏的模樣悄悄窺視外邊。 三成的視線敏捷捕捉到秀秋。「金吾!」三成一聲大喊。不知這喊聲到底是從他那極度衰弱的身體何處發出來的。 「你那種窺視,多麼淒慘可憐啊!」 三成高喊著,又開始進行己所擅長的檢定。三成怒斥道,你小子是太合殿下的同族,蒙恩最豐,卻跟隨要竊走殿下江山的老賊,舍義,背叛盟友。只要日本國有人居住,你小子的臭名就會永遠議論流傳下去。我死後變成厲鬼,也決不讓你活在人世! 「聽見了嗎!」 三成最後一聲大喝時,秀秋已從門柱後消失了,他像忘記了呼吸似地,走在通往本丸的斜坡上。 家康坐在居室深處,聽完那些相關事務的所有報告。最後頷首下令:「會見治部少輔,要鄭重對待!」 「必須鄭重!」 家康又強調了一句。三成示眾已經收到了效果,接著就要顯示德川家的襟懷了。應以軍門之禮接待三成,以改善輿論。家臣們領會了家康的用意,照令行事。 會見在無言中結束。 三成被解去繩索,身上穿的還是那件棉布單衣,即便是這副模樣,倨傲的三成還是以豐臣家權臣的態度對待家康,令周圍人目瞪口呆。爾後,三成託付給家康的側近本多正純家裡。正純是本多正信的兒子。 正純將三成帶到自家,按照家康命令,熱情款待。家康命令正純聽好並記住三成講的關原會戰經過和他的心事,因此,正純向三成問了許多事情,三成不做回答。最後,正純問道: ——為何不自殺? 三成好像憐憫正純似地微笑了,回答道:「這心事只有發起大事的人才知曉。古有賴朝,今有三成。你這等小卒,安能理解。」聽此言,正純大驚。 「小卒!」 他抓著下巴嘟囔。正純在家康麾下是個五萬石的大名。 繼三成後,安國寺惠瓊、小西行長也被生擒,送到大津來了。 家康心滿意足,立即下達行軍令,二十六日,家康押著三個敗將奔赴大阪。途中避開京都,取道醍醐,路過醍醐三寶院門前,經六地藏,進入伏見,在此地住了一夜,二十七日進入大阪。 *** 在大阪的宿舍,三人的衣著太寒酸,家康向每人發了裡外一套棉衣。 親自發送的是家康的使番村越茂助。 慎重起見,三成問村越茂助:「這棉袍是誰給的?」村越茂助理所當然地回答:「主上賞賜的。」 「主上是誰?」 三成明知故問。死到臨頭還語帶諷刺。辨別是非曲直,一一訂正錯誤,好像是這個頑固得有點令人討厭的正義漢子最後的工作。 「主上只有秀賴公。內府不過是你們的主人,要稱『主公』!」 三成斬釘截鐵說道。 家康要在城下顯示到底誰是「主上」。二十九日,他將三成等人繩捆索綁,騎在馬上,在大阪和堺遊街示眾。每人的脖子上都掛著鐵圈,一到十字路口,獄吏就向群眾高聲宣讀犯人罪狀:「這些人肆無忌憚地組織黨徒,發動騷亂,妨礙天下安寧,據此,處以極刑。」 家康下令遊街示眾,是他的精心安排。九月三十日,三成等人將押往京都,十月一日,在京都遊街示眾,出發地點是位於堀川出水的奧平信昌宅邸。信昌是家康的京都所司代(編注:京都事務所長官)。 三成等人服裝又換了。是白紅相間橫條花紋的棉袍,色彩明豔花俏,一看就特覺滑稽。無論三成如何想保住威嚴,穿上這套服裝,也叫人無可奈何,哭笑不得了。 (這事做得太超過了。) 三成這樣認為。他終於覺察到自己的迂腐,將家康看得太簡單了。三成原以為家康理所當然會簡潔處死有身分的自己,所以沒自殺,活了下來。然而,家康將三成當工具使用,由此要讓世間普遍知道:世道完全變了。 在京都遊街示眾,三成沒有騎馬,坐在肩轎上,轎的四周圍有欄杆,人坐其內。 小西行長也是同樣。行長是虔誠的天主教徒,按照教義不可自殺。安國寺惠瓊一味怕死,他或許是自殺未遂吧。 三頂肩轎從奧平宅邸抬出,來到一條的十字路口,慢吞吞走室町通,進入寺町,然後奔向六條河原刑場。沿途看熱鬧的據說有數萬人,欄杆裡的三成對他們不屑一顧,以打禪的姿勢端坐裡邊,閉目,擔任家康策劃的這場活動的主角,苦苦忍耐著。途中,三成口渴了。 「可有熱水?」 他問奧平家押送組的組頭。「沒有熱水。」組頭不耐煩地回答。「但有柿餅,吃柿餅代替茶水吧!」說完,宛似向猴子扔食餌般,將柿餅扔進了欄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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