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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六


  對此,黑田長政皺起了眉頭,他對身邊的福島正則竊竊私語:「你看看他那一臉奴僕樣。」

  長政認為,金吾的官爵是從三位中納言,有相應的禮節規格,應當得體施禮。正則也發出苦笑,突然說出一個按他的水平而言是過於精采的比喻:「那是野雞來到了老鷹面前。」

  正則覺得這黃毛小子如此狼狽,也是迫不得已。

  家康沒露出輕蔑的神色,就像對待長政那樣的鄭重態度,說道:「今天唯有金吾大人的戰功最大。正是因為那時順利倒戈,才發展成這樣的勝利。」

  此時,黑田長政又來到家康近前說道:「主上對金吾中納言過度的褒贊,令我也露臉了。因此,這裡承主上美言,懇請答應在下一個請求吧。」

  長政所說的「請求」,指的是秀秋當初曾參盟西軍,攻打伏見城。為了贖罪,長政建議明天攻打三成的居城佐和山城時,請求家康務必任命秀秋為先鋒。

  不消說,這是頗有策士風度的長政想出的計策。按照現職,秀秋完全與豐臣家同族。他若任家康的先鋒,從這一瞬間開始,秀秋就等於臣服德川家了。

  家康明白長政的把戲。與豐臣家同族的秀秋,只要自今日起臣服德川家,那麼,福島正則等「與主上無血緣關係的大名」臣服德川家這一不自然的事實,也就變得很自然了。

  「甲州也這麼說了,不知金吾大人意下如何?」

  家康滿臉笑容凝視秀秋問道。

  「啊?」秀秋抬起頭來。

  「無上光榮!」

  他在雨中回答。事實上,當先鋒本是武門的榮耀。再加上被恕罪的喜悅與家康的鄭重禮遇,使秀秋歡天喜地,不知東南西北了。秀秋雙手撐地回答:「遵命!」從這一刻開始,世道變了。

  可以說,事實上豐臣家已經滅亡了。

  §105.古橋村

  三成遁入了伊吹山中。其目的是前往大阪。可能的話,緊閉城門,造成死守城池的態勢,想與家康再進行一場決戰。若行不通,就逃往九州島,尋找消滅家康的機會。

  (有源賴朝的先例。)

  對三成來說,這種想法是活下去的希望。三成愛讀《源平盛衰記》,幾乎都能背誦。對三成而言,源賴朝剛舉兵就兵敗石橋山,其命運可謂激勵三成活下去的唯一精神支柱。源賴朝兵敗石橋山,隻身逃至安房,在該地受到地方豪族擁戴,最後消滅了平家。

  (我不能死。)

  這一念頭激勵著三成的五體。三成鑽山林北去。大阪在西邊。

  為抵達大阪,三成在腦中畫出了一條長長的迂回路線。西邊道路危險,三成選擇潛行山中,遠遠繞過琵琶湖,走湖西岸山區,避開京都去丹波,想從能勢一帶進攝津。應當說,即便對一個帶著充分乾糧的健康人來說,這也是一條難中之難的路線。

  何況三成的身體不比平常。

  關原大戰的前夜,從大垣出發以來,三成因為下痢,粒米未進,幾乎從未合眼。從早晨就指揮交戰,半日裡除了作戰還是作戰,最後隻身遁逃。三成現在一點力氣也沒有了,但還在走著。

  三成身上穿著當地人的粗布衣裳,折一根新枝當手杖,攀登山坡,從岩石苔蘚上滑過,跨過了溪穀。

  天黑了,藏在林間睡了一覺。翌日,三成覺得照這樣下去小命也就完了。幸好在山谷裡找到一塊瘠田,摘下了稻粒,用石頭舂出米粒嚼之充饑。

  ——嚼之就能補身。

  三成這樣堅信,他數著米粒咀嚼著。然而,這樣吃導致他的病情更加惡化了,嚴重腹瀉,幾乎就要倒下去了。

  他還在走著,到了第四天,三成覺得自己要死了。逃離目前苦難,死亡是唯一的方法,但他叱責自己。

  (我死了,家康還活著。)

  三成這樣嘟囔著。三成的「傲慢」根性已經通過傲慢變成一種執念,這種信念讓他活下去。一想到死,他就抽出小刀,刺一下左上臂,鮮血像茱萸的果實鮮紅地冒了出來。

  「還有血。」

  三成的精神朦朧,意識快要消失了,他必須費氣力這樣確認,眼見流血,證明自己還活著。疼痛感令他稍微恢復了一點氣力。哪怕一滴血三成都十分珍惜,他將冒出的血都吸進了口中。

  (想吃鹽了。)

  三成這樣渴望著。身體脫水失鹽,皮膚和指甲都乾巴巴的。照此下去,三成將在山中無人知曉地成為餓殍,變成一堆無法辨認的白骨。

  (我必須活下去。)

  這種想法令三成懷戀起故里了。從關原算起,三成北上,在山中走了五十公里,此地已非美濃。

  而是近江北部了。北側巍然高聳的土藏嶽,將天空劃成了美濃天空與近江天空。峰嶺之水彙集,流動山谷中的高時川就在三成目前所處位置的崖下。

  三成想順溪而下,下去之後有個名叫古橋的村莊。那裡是三成的舊領。

  三成想起了自己領地百姓的面容。熱心于治國的三成,十九萬余石領地上的百姓,他能記住兩成。直到後世,能像三成這樣熱心治民的大名也十分稀少。

  特別是古橋村,某年遭受寒災,莊稼顆粒不收。三成免去地租,還送給村民一百石大米。村民驚喜,互相議論:村史上從未有這樣的領主。

  (我曾給過村民大米,如今他們至少能報答我一碗稀粥吧。)

  三成這樣思忖,緣溪下山,還沒進入平原,古橋村就出現了。三成趁夜色來到山寺。

  寺名三珠院。三成敲門,俄頃門開。寺僧好像預知三成會來,一點也不訝異。

  寺僧名曰善說,他沒有值得一提的事,只是個世間尋常老僧。

  善說已知關原敗亡之事,卻對此事隻字不提。

  「施主要點甚麼?」

  善說僅僅這樣問道。他猜想可能想要米粥、清茶、或者妙藥甚麼的。三成坐在火爐旁,彎著快要折了的腰,但仍不想扔掉自己的灑脫特色。

  「想要家康的首級!」

  他回答。

  老僧大驚。他猜想,三成大概由於戰敗彷徨山中,神經出了毛病吧。

  「先來點稀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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