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司馬遼太郎 > 關原之戰 | 上頁 下頁
七六


  不消說,基本方針早已定好。其史無前例的宏大構想是,上杉於會津舉兵,將家康大軍誘至東邊,三成趁機在西邊舉兵,雙雙呼應,夾擊家康,由東西兩側步步進逼,於日本列島中部某地,一舉全殲家康軍團。

  「卻說那個構想,何時付諸實施?」

  這是關鍵。何時付諸實施,取決於上杉家的戰備進展。畢竟是誘天下大軍深入的防衛戰,從形勢看,會津一百二十萬石領地必須全部要塞化。

  「不言而喻,主城若松城需要大規模改造。」

  山城守屈指計算各地必須新動工修建的和改造的分城。

  「小峰、白石、福島、森山、梁川、豬苗代、金山、鯰貝、藤島、二本松、大寶寺、大浦、津川、須賀川、酒田、中山,這十六座分城必須儘快改造。還要在國境峻嶺設要塞,開闢道路。統計起來,這些工程最快也要明年春夏才能完成。」

  「需要一年?」

  「是的。十個月或一年後,在下將於東邊會津點起戰火。」

  「明白。」

  其間,石田家在西國必須做的是運作聯合各大名。此事大概不用左近參與,三成自己就做了。

  「穩操勝券。」

  直江山城守說道。左近也有同感。此一構想若得以順利推進,且有當代兩大名軍師分別在東西兩地指揮作戰,從軍事上無論怎麼看,都不會失敗。

  這時,左近又開腔了。是自己潛伏大阪和堺時,獲知豐臣政權竟然不受愛戴之事。

  「在下早就察覺了這點。」

  左近說道。秀吉晚年征伐海外、奢侈地大興土木,導致各大名領地的經濟明顯疲敝,物價飆升,百姓度日艱難。大部份人的心願是:

  ——不希望這樣的政權在秀吉死後繼續存在。

  左近淡淡說道:「不過真沒想到情況如此嚴重。」但打倒家康之後,應該建立甚麼樣的政權?左近說道:「這可是必須考慮的大事呀!」

  左近建議,恢復民力、緩和對天主教的壓制、鼓勵貿易、停止戰爭等等,這些政策應該現在就開始放出消息,否則從大名到百姓都暗中翹盼改朝換代,家康會巧妙順應這股時流,建立起自己的政權。

  「左近大人可知道在野的學者,藤原惺窩?」

  「不知道。」

  「聽說這位學者也這麼認為。明天歸國途中,夜宿伏見,我想去拜訪他。」

  「這樣呀。」

  左近對學問興味索然。嗜好學問這一點,直江山城守直江在當時的武將當中十分少見。左近覺得,舉出藤原惺窩的名字,這是山城守風格的嗜好,他並沒在意。

  順帶一提,藤原惺窩是當時唯一的在野學者,不隸屬任何寺院和大名,以專攻學問獨立於世。

  許多大名想招募他,聽其高見,然而,誰也不願出豐厚祿米將之招納。大名招儒學家擔任儒官的風氣,直到德川時代才形成。

  惺窩乃公卿冷泉為純之子,在戰國戰亂最激烈的永祿四年(一五六一),生於播州三木郡細川村。後在相國寺出家,還俗後以學者身分立世。

  生在不尊重學者的日本,惺窩懊悔異常。就連秀吉都不欲招納惺窩這樣的學者,聽其學說。因此秀吉在世時,惺窩似乎就憎恨他。

  朝鮮戰爭時期,惺窩在伏見城下與朝鮮俘虜薑沆進行過筆談。惺窩道:「目前,日本征伐海外,百姓疲敝。倘若大明與朝鮮聯軍以安撫日本國民為宗旨,登陸博德,大軍所到之處皆貫徹其心,那將大受日本百姓歡迎,轉瞬間就可席捲至奧州白河關。」

  日本僅以長於舞刀弄槍者立世,惺窩羡慕大明與朝鮮通過科舉制度,根據學問錄用官吏。他對薑沆說:「自己為何沒生在那樣的國家?為何沒生在大明與朝鮮?」事實上,秀吉政權鼎盛時期的天正十九年(一五九一),惺窩為逃出日本,南下薩摩,準備從坊津乘船出海之際,終因患病,未果。

  (若是藤原惺窩,可能會暗示接下來的時代應如何運行。)

  山城守這樣自忖,是因為他發現自己也厭膩了秀吉的治世手段。

  接下來為冗筆。直江山城守歸國途中,拜訪了伏見的惺窩茅廬,語言莊重地說明來意。不知何故,惺窩佯稱外出,避而不見。翌日,隊伍出發,唯有山城守留下來二顧茅廬。這一次惺窩真的不在家。山城守長歎而去。惺窩歸來,聽聞山城守到訪的情況,為其一腔熱誠打動。

  「我去追他。」

  惺窩一身道服裝束,快馬加鞭,穿過山科,進入大津館驛,總算追上了。山城守大喜,將惺窩迎入館驛,讓在上座,自己遠遠坐在下座。

  「有何貴事?」

  惺窩問道。按惺窩想法,交談必須儘快告一段落,好抓緊時間走夜路返回伏見。山城守頗覺遺憾,說道:「本欲多多請教,怎奈旅途時間倉促,在下可否僅請教一事?」

  「所謂『一事』?」

  「即『義之道』。」

  「義」是謙信以降上杉家的家風之中,上杉景勝和山城守最喜好的理念。

  「請講。」

  惺窩回答。

  「古聖賢語,有『繼絕扶傾』之說。」

  山城守道。此語涵義是,為行將絕後的家立起繼承者,扶起即將傾倒的家,此乃「義」者之道,暗指扶助豐臣秀賴。

  「當今之時,」山城守低聲說道:「在下欲行義,不知先生尊意若何?」

  惺窩沉默了。為了義而討伐家康,這樣的密事,堂堂正正地和盤托出,惺窩不知如何回答是好。最後,惺窩默默離座,走出屋舍,駐足簷下仰望群星。

  「天心未悔禍乎?億兆生靈將再受塗炭之苦。」

  惺窩留下此語,辭別了大津的館驛。總之,惺窩大概懼怕山城守以「義戰」為豪壯之舉,時代將再次倒退至戰國之世。儒學家惺窩信奉的是當時超新鮮的政治哲學——「國政對民須以行仁為本」。謙信以後的武俠之徒山城守,其豪壯之氣令惺窩感動;但他今後要發動的大義之戰將帶來的慘禍,又令惺窩不由得渾身戰慄吧。

  翌晨,山城守從家臣口中,聽到了惺窩駐足屋簷下的獨語。

  「仁若是孔孟之道,義也是孔孟之道。惺窩先生雖賢,卻非男子漢。」

  言訖,山城守奔向了東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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