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司馬遼太郎 > 關原之戰 | 上頁 下頁
二五


  這語氣略帶傲慢。至少,清正的心境做如是理解。他轉動著大眼珠銳目盯著寺僧,回答道:「不認識我嗎?」

  寺僧,好像是名僧官,在級別上高於僅是從五位的清正。清正傲然的態度惹惱了他。他冷漠地回答:「貧僧在問施主尊姓大名。」

  清正沒帶隨從。寺僧覺得他像個浪遊的鄉間武士闖入了聖靈之域。

  「……」

  清正凝視著寺僧。寺僧高傲,清正忍無可忍。毋寧說,甚至感到悲哀。這個從小在秀吉的廚房吃飯長大的虎之助,覺得秀吉儼如父親。秀吉從任長濱城主的時代開始,就喜歡他,稱這個無父的孩子「于虎、於虎」。虎之助少年時代,秀吉夫人甯甯代替母親照顧他。並且清正和秀吉相當於堂兄弟關係,他是家臣,也是秀吉極少的血緣親戚之一。

  虎之助清正是個有用的人才。派他上戰場,從來不甘後人。他殊死奮戰,為的是馳驟任何戰場都能得到秀吉的嘉獎。

  然而,豐臣政權安定下來、不再需要戰爭時,清正的存在意義開始顯著淡化了。當然,和專門作戰的武將相比,秀吉開始重用有行政業務特長的人才,就是五奉行——石田三成、淺野長政、長束正家、增田長盛、前田玄以。五奉行日夜侍奉在秀吉身旁,認真管理秀吉的日常雜務,並能秉承秀吉旨意,作為代理官對天下大名發號施令。

  清正被派到邊疆。那時他二十五六歲,從年祿三千石的旗本平步青雲,被提拔為肥後熊本城年祿二十五萬石的大大名。儘管如此,這無異於將清正從秀吉身邊下放到了遙遠的地方。

  其後,三成獨佔了秀吉。豈止獨佔,這位秘書官事事以「這是太合殿下的旨意」為名,意欲壓制和君臨邊疆大名。

  「治部少輔這廝!」

  不知有多少次,清正憤怒得幾乎要吐血了。清正沒有自負地認為是自己讓秀吉取得了天下,但在秀吉打天下期間,清正在幾十場大小會戰中都竭盡全力奮戰過。

  (治部少輔是立下甚麼軍功?老子要將他那顆「長形頭」化為齏粉!)

  清正的憎惡裡含有嫉妒。清正生來過於情深。他最想從秀吉那裡得到更多的愛憐。到了這年紀,儘管人稱他是「蓋世武將」,在秀吉面前他仍想做一個像從前那樣撒嬌的少年。如今那位置被三成奪走了。清正心想,不僅如此,秀吉生前,那近江人三成就極力怠慢我,迫害我,向秀吉進讒言。

  總而言之,這裡有寺僧,這個寺僧也獨佔了秀吉的在天之靈,要讓秀吉疏遠我。此僧也是與三成同樣的傢伙!

  「看我的家紋!」

  清正說道。這家紋是桔梗,司空見慣,若到美濃或清正的老家尾張,這種家紋多得簡直都想掃一堆扔掉。

  「哈哈,桔梗代表美濃源氏流脈。從美濃光臨的吧?」

  「從朝鮮來的!」

  清正張開鮮紅大口狂吼。寺僧被他震耳怒聲嚇得差點兒要跳起來。

  「貧僧不曉大名,失禮失禮!是加藤主計頭吧?」

  清正頭一轉,望著別處。之後,人家怎麼跟他說話,他也一言不答。在祭靈廟前隨心舉止。

  清正跪拜秀吉墓前,高聲做歸國報告,表達自己沒趕上太合咽氣的痛惜,反復地說,緣何不等到看一眼虎之助的凱旋之師再歸天啊!他又激動地說:「再說,遺憾的是,治部少輔那廝進了許多讒言,殿下可信以為真?」

  林梢鴉噪。昏暗已經籠罩了整座廟域,暮色漸濃。

  「關於在海外會見敵方軍使時,僭稱豐臣清正一事,臣也想解釋一下。如殿下所知,臣五歲喪父,成長于殿下膝下,恭謹地奉殿下一人為君為父,直至今日。如今臣家該是何姓?」

  清正說不下去了,潸然淚下。

  所謂「不曉得」的姓,即指源平藤橘和豐臣姓之事。清正的家姓,到底是源氏還是藤原氏?孤兒出身的他,從未聽說過。

  「臣不知道啊。於是,出於以仰尊殿下為父之心情,終於在文件簽下『豐臣朝臣』。此外別無深意。」

  清正提高了聲調。

  「然而,三成那廝要突出他的友朋、並無戰功之小西攝津守行長,企圖踢開臣。此不過他小題大做。臣本欲歸國後拜謁殿下,詳細解釋,不料殿下羽化登仙。虎之助甚憾。因此,臣必殺可恨的治部少……」

  寺僧聞聽此言,大驚。朝鮮派遣軍司令官歸國伊始,墓前發誓,要發動非同小可的內亂。

  未久,清正從墓前退下,出門,走長長的參拜道,來到石階旁。他回望祭靈廟的山峰,已籠罩在夜幕中。那遠遠的前方,只有幾點燈火閃動。

  (燈火還閃著。)

  清正覺得那燈火好似秀吉的靈魂,他再度跪拜。站起,踏著長長的石階下山。腳下,已望見京城街市的燈火。石階黑呼呼的,走到中途,也許是沉思的緣故,清正一腳踩空,嘩啦啦滾下了十余級石階。他立刻站了起來。

  (這該是太合應諾的徵象吧?)

  清正這樣揣測。這個日蓮宗的熱心信徒,不由得脫口念出《南無妙法蓮華經》的題名。在反復念誦的過程中,雜念漸淡,唯有那題目帶有的語調、堂堂的旋律,佔據了他的心,心境逐漸變得單純,他被一直向前正步走似的節奏鼓舞著,湧起了躍躍欲試的鬥爭決心。

  (幹吧!)

  他朝蒼穹高喊。

  ***

  其後,清正拜訪了在山麓大佛殿服喪的北政所,履行了歸國寒暄。名曰甯寧的這位婦女,自年輕時候便愛笑,性格爽朗。

  ——臣冒昧地認您為母親。

  從前,清正一這麼說,甯寧就反問:「為何不叫我姐姐?」

  她晃著豐滿的身體笑著。那張笑臉很美麗,她的每一句話都閃耀著亮晶晶的智慧。清正自幼就喜歡她。

  (或許比澱殿還漂亮一些。)

  清正暗自這樣思忖過。

  北政所來到書院正座處,一身比丘尼的裝束。貴人過世,其妻出家,這本屬理所當然,清正卻受了刺激,一瞬間好像忘記了呼吸。與其說清正感受著北政所的悲傷,毋寧說,他覺得這才確認了秀吉的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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