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司馬遼太郎 > 關原之戰 | 上頁 下頁
一二


  「是嗎?哎喲,太豔慕大人了。」

  進了城門,眼前是一座大廣場。一旦交戰,城裡的軍隊可集合於此。大廣場對面,是石田治部少輔三成的宅邸,俗稱「石田丸」或「治部郭」。總之,與其說是宅邸,毋寧說是城裡的一座要塞,它坐落於大手門內的此處,又構成一個警備點。由此不難理解秀吉是如何信賴三成。

  左近進了石田丸的前門,且過簷廊且詢問擦肩而過的三成的近侍:「主公呢?」

  「正在沐浴。」

  可見,三成正在做登城準備。

  「那麼,望代為傳言。」左近邊走邊說道。

  「就說左近這傢伙剛回來。哎,如此傳達即可。我累了。現在想歇一會兒。」

  「得令。」

  近侍弓腰跑開了。

  今晨,左近不當隨從跟大名登城了。次位家老舞兵庫擔任隨從的總指揮。左近來到自己的休息室,沒鋪被褥就一頭躺了下來。庭院裡椎木正開著黃花。閉上眼睛,眼皮上還殘留著黃色的意象。今日會過得清閒無事吧?左近呼呼大睡,連夢也沒做。

  確實,此日直到正午,左近清閒無事。早晨八時,城頭鼓樓的大鼓敲得咚咚響,首席大名家康帶領列位大名,豪華如花,次第登城,規行矩步,來到本丸大廳拜謁了秀吉。

  秀吉的容光要說有變化確也有些變化,事後三成對左近說道:「太合的臉色看上去不太好。」

  祝賀的拜謁順暢結束後,列位大名退出,依次下城,各自歸去。

  其後,秀吉驟發高燒,與大名們道別後,剛想回到後殿,卻險些昏倒。左右側近跑來抱住,不變姿勢,抱進了寢間。

  「快叫醫生!」

  不用秀吉吩咐,近侍們吵鬧著,在簷廊上亂跑,去叫首席侍醫曲直瀨道三法印。秀吉時年六十三歲。他的身體自幼以來沒患過甚麼大病。然而,最近幾年身體明顯衰弱了。

  「是荒淫所致。」

  竟有人這樣判定。秀吉不飲酒,只是貪戀女色。究竟是貪戀女色導致衰老的?還是從青年時代過著攻城野戰的生活,加速了衰老?

  大前年的文祿四年(一五九五)七月十七日,秀吉開始生病,先是筋骨疼痛。這種不適感持續了七個月,慶長元年(一五九六)二月十四日痊癒。去年十月二十七日,秀吉蒞臨伏見城下京極高次的宅邸,接受款待。或許是茶水喝多了,抽筋劇痛難耐,宴會中途退場回城了。爾後幾乎不能進食。這種症狀持續到今年正月,基本恢復正常,春季裡能到醍醐寺去賞櫻了。過了五個月,又發病。這次腹痛之烈超過筋骨痛,還伴有下瀉。

  話休絮煩,曲直瀨法印急速登城。此法印是一代名醫曲直瀨正盛的養子,與天主教的神父交情深厚,從神父那裡學到了許多醫術。養父也對東西方醫術進行取捨,在此基礎上,開闢了謂之「曲直瀨醫學」的內科學。

  曲直瀨法印時年五十八歲,是臨床醫生最成熟的年齡。曲直瀨法印把了秀吉的脈。

  (哎喲!)

  他覺得不妙。與以前發病時的症狀大不相同。

  (這是絕症吧?)

  曲直瀨法印這樣暗思。他不露聲色,退到另一房間配藥,讓秀吉喝下,靜觀變化。結果無效。脈搏微弱,不時好像停滯了。

  以三成為首的五位奉行,接到緊急通知,都擠到另一房間裡。法印回來了,五位奉行中的年長者淺野長政,湊上前去打探:「病情如何?」

  法印的臉色鐵青。

  「這次殿下的病情,連我對診脈都沒自信了。十萬火急從京都將施藥院、竹田法印、通仙院喚至這裡吧!」

  於是,速備快轎,五十來人去接名醫,奔向三裡外的京都。

  (病情有那般嚴重嗎?)

  三成這麼一想,一時冷靜下來,不由得倚在柱子上。三成也在悲歎,但危機感占了上風。他離開座席,到廁所去吐了,出了一身油脂大汗。

  (太合倘若現今歸天,豐臣家的天下到此就結束了。)

  三成這樣思量。幾小時裡,眾人都在焦候京都名醫趕來。時值舊曆五月,悶熱異常。雖然如此,誰也不想搖扇生風,唯有淺野長政一人啪地打開了白扇,開始接納涼意。

  長政與秀吉的元配北政所有血緣關係,所以關係很微妙。在下級派閥看來,長政為北政所派,同時又屬￿家康黨。

  (家康在等待秀吉死去。倘若如此,長政這廝也一定在等著。)

  一把白扇,令三成聯想到這些。長政還好說,他是秀吉一手提拔起來的,已經五十一歲了。他和秀吉一起度過的漫長歲月,是三成等少壯派所不能相提並論的。長政對利益再敏感,感恩之情還是深厚的。

  然而,目前正在朝鮮戰場上的長政的長子幸長,與其父相比,更是個玩弄手腕的高手,並且早已和家康關係近密。秀吉死後,關鍵時刻他會奔向何方?不得而知。

  ……三成這樣思忖著,將別人裝入某種模型裡,嚴加分析,這是三成的壞毛病。平素左近也勸他:

  ——主公這習慣很不好。與人交往時,對此人的來歷、交際關係,既往的壞事等,應當忘得一乾二淨,談笑風生。只有這樣胸懷寬廣能包容的人物,才會吸引人。

  但是,秉性難移。三成有著罕見的潔癖。戰國社會裡尚無「潔癖」這概念,將如此現象稱作「偏狹」。

  「彈正少弼(長政)大人!」

  終於,三成以刺耳的聲音道出此言。

  「別搖扇子了!」

  「哎,為何?」

  長政那一張稍顯愚鈍的平民臉,轉向了三成。這名老人直系的後代分支,若干年後出了「赤穗浪士事件」的導火線——淺野內匠頭。當然,性格上與長政毫無干係。

  「啊,我只是隨口而言。」

  此時,三成若是這樣回答,就不會顯得太有棱角了。但是三成的老毛病又犯了,直言不諱講出了如下大道理。儘管大道理能駁倒對方,但除了讓對方顏面掃地,別無其他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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