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司馬遼太郎 > 關原之戰 | 上頁 下頁
一三


  「太合殿下正在遭罪,連這裡都能聽見呻吟。就算熱,稍微忍耐一下也是應該的呀。」

  「正是。」

  長政羞得連脖頸都通紅了。若在平時,他豈能對自己不得體的舉止深感羞愧。總地說來,戰國時代晉升至大名之列者,不可能有三成認可的那種言行謹慎溫順的人。

  「三成,這樣可以吧?」

  啪的一聲,長政將白扇拋至屋角。三成面不改色,凝視長政片刻後,說道:「大人想得周到。」

  三成將回言權充為幽默語。左近平時總勸他:「男人要有幽默感。這一點應當學習太合。人若無戲謔感和愚鈍疏忽之處,就不能成大器。特別是玩笑開得漂亮,滔滔不絕,是男人一德。」

  (激怒了長政這傢伙,這便如何是好?)

  三成思慮良久才想出了那句話,權充不成幽默的幽默語。

  可是,這煞費苦心的「作品」,由於想得過多,反倒成為含毒的諷刺了。

  「治部少輔!」

  長政直呼其官名。

  「時候是這時候,我先忍著!有朝一日我兒子從戰場歸來,容當慢慢還禮!」

  長政說出了無聊透頂的惡毒話,竟然提及自己兒子。

  夜裡,三位名醫由京都匆匆趕來了,他們是施藥院、竹田法印和通仙院。三人伺候於病房,分別號脈,望診,須臾,退聚一室,包括曲直瀨法即在內,四人會診。

  診斷一致,為慎重起見,用竹田法印的小匙盛藥,讓秀吉喝了下去。結果病情非但沒好轉,夤夜裡反倒加重了。

  「太合殿下病勢危篤。」

  當天夜半,城下誇大事實,這樣流傳開來。古記錄載雲:「伏見城下,騷亂。」

  當天早晨,左近進城時那般恬靜大名宅邸區,夜裡陡變。宅邸家家門前燃起篝火,士卒進出頻繁,深夜裡大街小巷手舉火把的武士往來不絕。大名、旗本(編注:大將的近衛,亦負責守護軍旗)為打探秀吉病情,接連不斷開始登城。

  就在這樣一個深夜,左近恰恰相反,走出城內的石田丸,獨步城下,他一如既往,一身便裝。與他擦肩而過的人,見他這般不修邊幅的裝束,誰也不會想到他竟是一位年祿萬石以上的侍大將。

  左近蹓蹓躂躂,信步外護城河畔。面對西側外護城河的,有池田輝政家的豪邸。與其西牆相隔的就是德川家康宅邸的正房。

  因是近鄰,家康以各種形式讓家臣接近輝政。後來,輝政是岡山和因幡兩地大名的祖先。當時輝政任三河吉田城主,年祿十五萬二千石。輝政受到秀吉優待,受賜羽柴姓。儘管如此,輝政還是和家康結下了超過必要的親密關係。

  左近沿著池田家的院牆信步,走過了家康宅邸正房前。這就是他的目的。門前路上,有人聚堆,擠擠擦擦。

  「果真是奧妙的世間。」

  左近心想。他一望坐在或者站在門前的徒士、足輕、小者等下級武士和雜役手舉的家徽,沒一個是德川家的。原因終於明白了。一言以蔽之,一本正經跑去探望秀吉病情的大名之中,有幾人腳跟一轉,順便就來到德川宅邸稟報,儼然盡忠家康。當然,他們並不稚童般天真地明說:

  ——太合眼看就要死了。

  但這正是其不可告人的本意。

  「內府尚未去探望吧?我搶先一步去了。太合殿下的病情,目前如此這般。」

  有些人這樣來傳達一聲就走了。儘管只說這些,但相互之間如下意思已經心知肚明:

  (遲早會發生事變,屆時,我會第一個奔向內府陣營,請多關照。)

  然而,家康就是家康,對於這樣的大名,他並不親自出面接見,而是責令家臣井伊直政接待。直政在德川家雖是陪臣,卻官居從五位下侍從,與大名平起平坐。關東年祿二百五十五萬余石的主公家康,封直政為上野箕輪城主,賜年祿十二萬石。

  總之,直政的級別與大名平等,此外,他在沙場上是交戰高手,而且待人接物態度柔和,語言得體周到,在德川家主管涉外事務。

  此處為冗筆。彥根市的市長、舊伯爵井伊直愛先生還是學習院小學生時候。據說某年夏季,其祖父帶他乘東海道線火車外出旅行,到關原站下車。駐足關原的夏草中,說道:「正由於你的祖先在此縱橫馳騁,奮勇作戰,你今天才過上了安樂的生活。切不可忘記祖上大恩。」

  直政的戰場功績如此,但是關原大戰開戰前夜,他作為德川家活躍的涉外官員,功績更大。直政的容貌不錯,出身於遠州家系古老的家門。在乳名「萬千代」的少年時代,就成為不甚好男色的家康近似唯一的寵童。直政眉清目秀氣質好,其他大名前來求家康辦事時,直政代為接待,並應諾道:「請放心。這件事由在下稟報,代為拜託。儘量令大人如願以償。」

  同樣話語若從此人口中說出,就格外有力度和真實性。當然,這和人品相關。因此,家康有了一位卓越的外交官。

  與家康有交往的列位大名,歸根結柢,見到的都是這位直政。

  「大人辛苦了。由在下代向主公問安。」

  直政誠實地應諾。由於感激直政的這般誠實可信,入「家康黨」的大名越來越多。

  揮發著奸佞氣息的本多正信老人,雖同為謀臣,家康卻一直將他藏于後臺,讓他專心於密謀,凡事不讓他那一張可憎的皺紋老臉抛頭露面,這樣做是恰當的。

  ——卻說事態。

  秀吉的病情逐日惡化,五月下旬幾乎飲食不進。六月初,雙頰急劇下陷。《戶田左門覺書》這樣記載:「太合愈發病勢危篤。」

  §7.點心

  (今天該是個吉祥日子吧?)

  島左近在石田丸長長的簷廊裡踱步,察覺到簷廊到處擺設神龕,神龕上都擺著供品,一律是十六個點心。也就是說,今天是陰曆六月十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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