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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秀吉早就認為,當今天下英雄中,除了信長之外,唯有家康是可畏的。這次與他打了交道才明白,這是一個比預料更加令人生畏的人物。家康這人非同一般,他既不上當受騙,也不怕威脅恐嚇。誠然,秀吉已經得到了人質,可是從家康政治上一貫果斷來說,他早已把於義丸棄之不顧了。如果他對為質的次子有所眷戀,他可能會來京朝見的,然而至今卻不見動靜。人質之計,未能奏效。

  形勢的需要迫使秀吉作出決斷。在形勢的需要面前不惜採取任何飛躍性的行動,這就是政治。秀吉甚至覺得,要家康答應當他的僕從,就是自己跪在他面前吻一下他的腳,也是未嘗不可的。

  出自這種需要,秀吉想到了旭小姐的問題。

  在這個關頭,秀吉對他的弟弟秀長用一種懇求的語氣說:「小一郎,請你幫一下忙!」現在,他不得不讓他的家人作出犧牲了。

  「要是你說個不字,那麼統一的大業就無望了,剛建立起來的羽柴家的天下就會土崩瓦解,羽柴家的勢力會灰飛煙滅,咱們全家人都要死去。這麼關係重大的事情可全看你能不能答應啦。你說你能答應嗎?」

  他要托弟弟辦的事是:讓旭小姐與丈夫離婚,再把她嫁給家康,使秀吉和家康成為妻兄與妹夫的關係,借此把家康納入秀吉政權的屬下。除此之外已別無他法。可是母親阿仲——現在的大政所會答應嗎?恐怕她不會允許讓女兒遭此不幸吧。那就說服她。要說服母親,與其秀吉親自出馬,不如叫弟弟小一郎——秀長充當說客為好,因為比起秀吉來母親更喜歡秀長。再說,阿旭是秀吉的異父同母妹妹。他這個哥哥一半是情理上的,與其由他出面,不如讓與阿旭同父同母的秀長去講,事情會順利些。於是,秀吉對弟弟說道:「對阿旭的說服工作,也順便托你啦。」

  秀長聽完哥哥的話,茫然不知所措。他想,自古到今,哪有這等怪事呢?阿旭明明有她的丈夫,夫妻關係也說得過去,他們正平平穩穩、無風無浪地過日子,現在卻突入其來地要去拆散他們的夫婦關係,拆散之後還要讓阿旭馬上嫁給另外一個男人,在這個國家的夫妻關係史上,恐怕從來不曾有過這樣的事吧。秀長幾乎是驚叫著說:「這件事我難於從命。」

  「我知道!我早就料到你會這麼回答我的。」

  說完,秀吉突然號啕大哭起來。秀吉是一個經常笑的人,可是當他感情激動時,卻隨時都會哭。這時他一邊大聲哭著,一邊連珠炮似地數說著不得不如此做的必要性和原因;一邊數說一邊大聲地哭著。看到哥哥哭成這個樣子,秀長不作聲了。最後他只好答應了哥哥的要求。

  「可是,你打算對副田甚兵衛怎麼安排呢?」

  「我將盡我的可能幫助他。我打算提升他為諸侯,賜給他五萬石封地。」

  讓人家出賣老婆去當諸侯嗎?當時秀長還沒有意識到這點。在這方面,秀長是過於老實了。此刻,他只是想,既然上邊如此安排,甚兵衛這一頭總可以解決的。所以,他再也沒有往深處想。他想的是比起甚兵衛來,更難辦的是他的母親阿仲和妹妹阿旭。「是不是能說服她們呢?」

  秀長先找到母親講了。果然不出所料,阿仲氣得差點發瘋,他對秀長說:「小一郎,你給我好好聽著!那猴崽子從小時候起就淨叫我吃苦受罪。我才不願意過現在這樣的生活哩。那猴崽子當上了武士,才叫我不能不住在這公館裡啊。要現在還住在尾張中村那月光都能從屋頂漏進來的家裡,就不會有這等倒楣事兒。」

  秀長連勸帶哄,最後好歹總算讓母親答應了。下一步是要說服妹妹。

  秀長把阿旭叫到了大阪城,和阿旭的大姐一起勸說她,並對阿旭撒了一個彌天大謊:「甚兵衛也早已答應啦。」

  這一句話,使阿旭的手腳都涼了。她當場倒了下去,有好一陣子斷了氣的一般。醫生使她蘇醒了過來。被甚兵衛遺棄了這件事,看來遠比要她重新結婚的打擊大。醒來以後,阿旭仍是一句話也不說。當秀長最後反復問她去不去濱松時,她才茫然地點了一下頭。

  副田甚兵衛當時擔任著近江中部羽柴家直轄領地的地方長官。當秀長找阿旭談話的時候,甚兵衛也被大阪的杉原伯耆叫到他的公館裡。兩人相對坐定之後,伯耆開門見山地講了要他和阿旭離婚的事情,最後說:「這是上峰的旨意。」

  甚兵衛聽了火冒三丈,伸手握住了短劍。

  「甚兵衛,你要幹什麼?」

  大概伯耆早就料到的吧,說時遲那時快,只見伯耆用腳一蹬鋪座,就勢迅速地抽身躲到了一邊。於是,他和甚兵衛之間就有一段間隔。剛才佇立在兩旁的杉原家的十來名家丁立即插到兩人中間,一下子把他們兩人隔開了。

  「你、你們想殺我?」

  甚兵衛好象異常驚慌。這時,他並沒有覺察到是自己把手放在劍上的無意識動作,引起了這場軒然大波,這時他只是害怕別人要殺害他。

  「哈哈,誤會,這是誤會!」

  杉原家的一名老僕,故意用一種十分輕鬆愉快的聲音,滿臉堆笑地出來打圓場。接著他又說道:「您的手做了個危險動作,因此我們這才插了進來。先請你把手……」說著他敏捷地舉手,指了指甚兵衛的右手,直到這時,甚兵衛才發現自己的右手正握在短劍的劍柄上呢。

  「……我,不做什麼……」

  甚兵衛無力地垂下了右手。連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要手握劍柄,是想抽劍切腹自盡呢,還是想一刀斬了伯耆?

  然而,恐怕兩者都不是的。看來僅僅是由於感到奇恥大辱以及命運對自己的無情捉弄,使他無法再控制自己的身心,一霎時,他失去了理智,無意識地把右手放到了短劍上。他並沒有殺死伯耆的勇氣。縱然殺了伯耆,恐怕也於事無補。

  「我,不做什麼。」

  甚兵衛又重複了一次。他想,即使要殺,也得殺秀吉,可是一個統率二百幾十個大名,擁有六十餘州的人,如何殺得了呢?

  「我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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