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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過了一陣子,甚兵衛喊叫著說。除了拒絕之外,他無法保全作為一個男子漢大丈夫的面子。

  話雖如此,他並不是說拒絕自己的妻子阿旭被人搶去。這件事是不可抗拒的,就如洪水和地震不可抗拒一樣。他是說:他可以拒絕答應的代價,即當一個有五萬石封地的諸侯,這是他甚兵衛的自由,他拒絕這樣做。

  「我拒絕。世界上哪有這樣的混蛋,靠出賣自己的老婆,去當五萬石的諸侯呢?」甚兵衛叫喊著說。

  「不用代價。請你們無償地拿去好了。請如實稟報老爺,就說這是我甚兵衛說的。千萬別忘了!」甚兵衛說著便站起身來向門口奔去,在門口又轉過身來,向著昏暗的屋裡重複地喊著:「不用代價。我給他就是。伯耆公,請如實轉告老爺。這句話,務請轉告,否則,我甚兵衛無臉見人,無地自容,連彌陀佛和彌勒佛也難以救我。請務必將這句話轉告老爺。」說完,他跳下臺階。當他要走出大門的時候,他再一次回過頭來,張口又要喊什麼。人們不由得覺得此人大概有點神經錯亂了吧。

  「他說不定會羞得切腹自殺吧。」門裡邊的人都這樣想。

  連正在路上奔跑的甚兵衛也曾想到過自殺。但回到住處之後,他才明白自殺是愚蠢的。再沒有比這種時候切腹更無聊的事了。這只會使世人議論紛紛,我是因為受屈辱之後而死的。切腹一向是用來誇耀自己的最高手段,應該激昂慷慨,但是如果在這種場合偷偷地自殺了,可能只博得旁人微末的同情而已。他想,與其切腹自殺,倒不如活下來辭官回鄉的好。對,應該不辭而別。採用拋棄主人一走了事的形式,這樣,世人或許會認為,這是對主家的無聲抗議和批判。按慣例,不辭而別乃是對主家的一種反叛,主家要派出打手,前去問罪的,但是對手既然是朝廷,那就值得同它周旋到底。到那時候,可就憑著一垛住宅的高牆堅決抵抗,直到戰死為止。除此之外,無法洗刷這樣的奇恥大辱。

  第二天天色未明,甚兵衛就離開了住所,逃出了大阪城。路上,順便去近江的公館收拾了一下,便徑直返回故鄉尾張,在愛知郡烏森他的領地內的一所寺院裡,落髮為僧,取號隱齋,就此隱居下來。

  當然,按理上面是要派人前去討伐的。但是杉原伯耆把這件事辦理得十分妥帖。第二天一早,當他確實弄清甚兵衛已經出走之後,便進入大阪的宮城內拜謁秀吉,稟報了結果,並且說,甚兵衛回尾張不是私逃而是因病隱退,他曾向我表白過這一心願。如此這般地一番掩飾之後,才神秘地請示道:「不知能否恩准。」

  不用說,秀吉完全可以想像得出杉原所說這番話背後隱藏的事實。但是,這種時候,如果興師動眾,派人前去問罪,那只會對朝廷不利。

  「好吧!」

  秀吉照準了杉原的請求。他還有更加重大的事情要謀劃:必須立即遣使去濱松,說服家康,讓他答應娶阿旭。

  「此事該如何辦好?」

  儘管秀吉一向多謀善斷,可這次卻連他也並非胸有成竹。誠然,家康雖現有側室多人,但自從正室築山夫人五年前因一件不吉之事死於非命之後,他至今沒有續弦。這一方面也是因為,昔日與築山夫人之間的糾紛使家康吃夠了苦頭,他大概覺得目前這種沒有正室夫人的自由自在的生活更為理想吧。不過,總之一句話,他如今算是獨身。

  論年齡,家康今年四十四歲。預定嫁過去的新娘子阿旭已經四十三歲了,不僅根本就說不上是什麼天姿玉色的美人兒,而且年輕時因常在田間勞作,皮膚很粗糙,臉上風吹日曬的皺紋很深,靠塗脂抹粉已經難於掩蓋。加上出身卑微,不久前還是一個沒有官位的武士的老婆。家康究竟肯不肯娶這樣一個女人為妻呢?秀吉最後想著:「不管成功還是失敗,現在的問題是要派人去搭搭橋看。」

  結果決定讓織田信雄當介紹人,派土方勘兵衛和富田左近等人為使者,前往濱松。他們先前是信雄家的重臣,如今是羽柴家親信的幕僚。土方勘兵衛是個善長辭令的人。他對家康說道,為了天下和兩家的安寧,沒有比這更可喜的事了。家康只是點點頭,一直不作聲。最後他開口道:「請讓我考慮一個晚上,不過我不會讓各位失面子的。」他僅僅講了這麼一句話。

  此後當他退到內廳,召集重臣們計議這件事的時候,家康已經拿定了主意。

  不過,大部分重臣都表示反對,他們氣得臉色發青,滿臉鄙夷的神情。他們說,主君如此高貴的血統,不應該同農民這樣出身卑賤的人結成姻眷。他們根本不想承認秀吉是從三位大納言這樣的高官。

  「別說了。」家康不高興地說。

  這種感情用事的誇誇其談,即使聽一百個晚上,又有什麼用呢?現在要和這位農民出身的四十三歲的老太婆同床共枕的是他家康本人。要說什麼喜歡不喜歡,應該首先由他來說。家康完全克制住了自己的感情,他要把這件事完全作為政治問題來處理。他不能不這樣做。從這件事可以看出,這位未來的新郎是一個非常富於忍耐精神的人。年輕的時候,為了不失去鄰國今川氏的歡心,他不得不從今川家族中娶了比他年長的女子為妻。過了二十幾年之後,在織田信長的強迫下,他殺死了這位妻子築山夫人、連同他的親生兒子信康。因為如果不服從織田信長的命令,作為他屬下的德川家,一天也無法生存。如上所述,這一切的一切全都出自政治方面的原因。現在要娶秀吉的妹妹這個年過四十、死了丈夫之後回到娘家的寡婦作妻子,也不能不用人之常情來考慮,這一點,家康簡直是太清楚了。不管出身如何,今日羽柴家的權勢早已大大超過昔日的今川氏和織田氏了。局勢既然如此,這樁婚事也就不能不答應下來。

  「請想一想看。」

  家康必須從另一角度使他的家臣們保持作為德川家家臣的自尊心。他說:旭小姐是一個很好的人質!

  家康對他的家臣們說,秀吉已經囊括大半個天下,可是卻主動地、卑躬屈膝地打算把自己的妹妹送給東海的我當人質,甚至不惜把早已嫁給了自己家臣的妹妹討回來再給我。秀吉的難言之隱不是洞若觀火嗎?家康接著說,觀今日大勢,天下遲早將歸羽柴家所有。一旦出現這種局面,那麼總有一天我們將不得不臣服於他。既然已經看清了將來的結局,那就盡可能以體面的方式臣服於他才對我們有利。他說,在這類事情上希望不要和他爭論。他所說的「這類事情」,是指他與旭小姐結婚的事。

  定康答應了。他把這一意思告訴了秀吉派來的使者,同時讓家臣本多忠勝帶著彩禮,趕快前往京城去了。

  「大喜呀,事情總算順利解決了。」

  秀吉拍了一下巴掌,做了一個表示極為欣喜的動作,可是他的內心深處卻對這麼輕易地答應了這樁婚事的家康這個人,產生了一種比以往更大的畏懼。他心裡想,這樣的感覺敏銳、處事利落,會不會又是這個胖大漢的戰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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