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司各特 > 驚婚記 | 上頁 下頁
一九


  特羅瓦—艾歇爾,又高又瘦,面目可憎,帶有一種特殊的嚴肅味道,脖子上帶著一大串念珠。他經常虔誠地把念珠拿給他要處決的受難者使用,口裡也經常念著一兩段闡述「浮生若夢」的拉丁文。要是下述的這樣一種兼差合乎規矩,也許他既會當監獄裡的死回懺悔師又當絞刑吏。小安德烈則相反,他是一個樂呵呵的活躍的胖小夥子。他十分樂意執行自己的任務,仿佛它是世界上最有趣的工作。對他要行刑的對象他似乎很有好感,談到他們時總是使用一些友好親熱的字眼:根據他們的年齡和性別,說他們是他誠實而可憐的夥計,他親愛的小傢伙,他的老交情,或他的好大爹等等。特羅瓦—艾歇爾竭力以一種哲學或宗教的來世觀來鼓舞他們。小安德烈則總少不了講上一兩個笑話,讓他們開開心,仿佛想誘使他們把生命當作某種荒謬、可卑、不值得認真對待的東西而擺脫掉。

  我不知道原因何在,儘管這兩位卓越人士有著多種才能,同時在幹這一行的人當中這也是少有的現象,但他們要比以前和以後的同行也許顯得更為可憎。對於熟悉他們的人說來,惟一的疑問是,究竟是那嚴肅的、悲天們人的特羅瓦—艾歇爾,還是那活潑、滑稽和靈敏的小安德烈更為可怕,更該受到強烈的詛咒。也許除開他們的首領,那著名的軍法總監特裡斯頓·勒爾米特,及其主人路易十一以外,在上述兩個具體方面他們肯定要勝過法國其他的絞刑吏。①

  〔①我從讓·德·特羅伊埃編的年鑒瞭解到的,而由於時間過遲未能利用的一個情況是:更確切地說,這兩人當中有一個應當叫「小讓」而不應叫「小安德烈」。實際上是亨利·德·庫贊(最高法庭行刑長)的兒子叫小安德烈。他斬殺聖保羅總督的技巧十分高超,致使砍落的頭與軀幹同時落地。這是1475年的事。——原注〕

  我們別以為這些都是昆丁·達威特自己的思索,因為生與死。時間與永恆正像走馬燈似的浮現在他眼前——而他面對的是人性的尊嚴樂意昂首頂住而人性的軟弱卻對之畏縮退避的壓倒一切的、令人暈眩的前景。他向他祖先信奉的上帝祈禱。這時他忽然想起那埋藏著他整個家族(當然除了他自己)的沒有屋頂的粗糙小教堂。「我們家族的封建世仇還讓我的親人埋葬在自己的土地上,」他想道,「而我卻不得不像一名被逐出教會的重罪犯棄屍荒野,喂飽異國的烏鴉和老鷹!」這年輕人的眼淚不禁奪眶而出。特羅瓦—艾歇爾觸觸他的肩膀,一本正經地慶賀他具有這樣一種迎接死亡的虔敬心情。他傷感地大聲念著Beati qui in Demino moriunter①,並安慰他說,含淚離開軀體的靈魂是幸福的。小安德烈則拍拍他的另一個肩膀喊道:「鼓起勇氣吧,我的好小子!既然你必須開始跳舞,那就讓舞會興高采烈地開場吧,因為所有的三弦琴都已經合調了!」他邊說邊扭扭絞索,以加強這俏皮話的效果。那年輕人用驚恐的目光先望望特羅瓦,又望望小安德烈。他們只是輕輕地推著他,朝那要命的栗樹走去,並要他打起精神,因為只消一眨眼的功夫一切都會過去。這樣,他們的意圖暴露無遺了。

  〔①拉丁文:「在主的懷中死去的人有福了。」〕

  在這臨終的困難時刻,年輕人向周圍的人投以迷惘的一瞥,然後說道:「在這兒聽我說話的善良基督徒,請哪位告訴一下法國人叫做勒巴拉弗雷的蘇格蘭衛隊的盧德維克·萊斯利,就說他外甥在這兒遭到卑鄙的謀殺,行嗎?」這些話說得正是時候,因為恰好有個蘇格蘭衛隊的射手對準備行刑感到好奇走了過來,和一兩個過路的人站在一旁看熱鬧。

  「你們小心點,」他對行刑者說,「如果這年輕人真是蘇格蘭人,我將不容許他遭到陷害。」

  「皇天不容,騎士先生,」特羅瓦—艾歇爾說道,「我們必須服從命令。」他邊說邊拉著達威特一隻手,拽著他走向前去。

  「最短的戲總是最好的。」小安德烈也邊說邊拉著他另一隻手往前拽。

  昆丁聽到支持他的話,便鼓起全身力氣掙脫這兩個行刑者,在雙臂仍然被捆著的情況下跑到那蘇格蘭射手跟前。「老鄉,看在蘇格蘭和聖安德魯的分上,請救救我!」他用蘇格蘭語說道,「我是無辜的——我是你的同鄉,救救我,在最後的審判日你好向上帝交待!」

  「憑聖安德魯發誓!他們要抓你得先通過我。」那射手說道,一邊把刀拔了出來。

  「老鄉,你把繩子給我割斷,」昆丁說道,「我將進行自衛。」

  那射手用刀一割便去掉了綁索。獲得自由的囚徒忽然向一個行刑隊的士兵撲過去,奪了他手上握的一把戟。「現在好了,」他說道,「只要你們敢,你們就來吧!」

  兩個當官的耳語了一陣。

  「你騎馬去追軍法總監,」特羅瓦—艾歇爾說道,「我將盡可能把他們扣在這裡——軍法總監的衛士們,準備戰鬥。」

  小安德烈騎馬跑了出去。聽到特羅瓦—艾歇爾的命令,其餘的兵都趕緊靠攏來,匆忙中竟讓另外兩個囚徒趁亂逃走了。也許他們並不想抓住他們不放,因為那些可憐人的鮮血已使他們厭膩;就像別的兇猛野獸,在長期殺生之後已對此感到厭倦。不過,他們的藉口是認為當前的責任在於保護特羅瓦—艾歇爾——因為在蘇格蘭射手和執行軍法總監命令的執法衛隊之間存在著互相嫉妒的情緒,偶爾會導致公開的爭端。

  「只要您高興,」一個士兵對特羅瓦—艾歇爾說道,「我們有足夠的力量把驕傲的蘇格蘭人痛打一頓。」

  但那謹慎的軍官向他做個手勢,要他別多嘴,然後彬彬有禮地對那蘇格蘭射手說:「先生,你膽敢干擾軍法總監受命執行國王的法律,是對他莫大的侮辱。至於我按法律處理我看管的囚犯,你這樣做對我也很不公正。再說,你對這年輕人也不是什麼善意的行為,因為,哪怕他曾經有過五十次被絞死的可能,他也從來沒像在你進行愚蠢的干預之前那樣,作過如此美滿的伏法準備。」

  「如果我年輕的同鄉認為我幫了他的倒忙,」那蘇格蘭人微笑地說道,「那麼我把他交還給你,沒有二話。」

  「別,別!看在上帝的分上千萬別這樣!」昆丁叫道,「我寧肯讓你砍掉我的腦袋——這倒成全了我,使我高貴的出生不致因這卑鄙的傢伙而蒙上恥辱。」

  「聽他怎麼痛駡我們的!」那行刑官說道,「真倒黴!我們作好的最好的安排一下子被破壞了!剛才他還心情愉快地準備好離開人世,轉眼之間卻變成了蔑視王權的惡棍!」

  「你馬上告訴我,」那射手問道,「這年輕人究竟犯了什麼罪?」

  「他進行了干預,」特羅瓦—艾歇爾更為認真地回答道,「把一個罪犯的屍體解了下來,而在我親手吊死他的那棵樹上畫有百合花的徽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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